太阳出来喜洋洋
1998-03-24陈曙光
陈曙光
梅毒
秋夜,红村小偷黑子在乡路上急急穿行,口中还哼哼叽叽地唱着: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那妹妹上花轿……
上午,黑子是被爹抱着后腰、派出所长抬着后腿搡进警车的。娘倚着门框哼哼叽叽。“娇儿乖儿”地哭,爹就熊娘:嚎!嚎啥?判他个几年,少个祸害!
案是爹报的,爹是红村治保主任。
黑子是爹娘的独苗,可独苗没修理好,长歪了,八九岁就会偷鸡摸狗,混到初中毕业,家里呆不下,日弄到徐州打工,手脚不干净,又长了“本事”,被人家逮住揍了一顿,关了几天,才放回来。爹一大早起来,发现屋里多了一台电视、一台收录机,脸就黑了,就跑到镇派出所。警车送回了黑子的爹,又接着拉走了黑子,拉走了赃物,直奔县公安局。
审案的是老公安,黑脸,亮眼,络腮胡,右腚上挎着“六四”式,左腚上别着鹌鹑口袋,扁罐头盒改的。老公安问了半天,只有鹌鹑在口袋里“呱呱”两声,黑子埋头不言语。
老公安就笑了,眼却不笑,那笑就显得沉稳,沉稳中露出威严,牙齿咯咯响了一阵,磨砺出稀稀拉拉几句话,东扯西拽的:
小爷们儿,我审了一辈子案……这盗也有道,上世没冤没仇的……要是真小偷,咱就得墙里头熬几年,再出来做人;是假小偷,那可得狠揍一顿,罚俩钱,交给你爹娘……大爷们儿你二十岁不到吧?
黑子的头拧了拧。
老公安滋滋啦啦抽起了旱烟袋,烟雾中飘出一句:
小爷们儿,这是我问的最后一个案子……明儿个,我就退休了……
黑子抬起头,眼眨巴几下:
我有梅毒。
老公安移开烟袋嘴,满脸的络腮胡子抖了几抖:
你说啥?
黑子盯着他的铁罐头盒口袋,又蹦出一句:
梅毒,杨梅大疮,难受。
老公安拍了下桌子,喊来了局长;局长三十多岁,是个性急的,一个电话,县医院来了个医生,白大褂,女的。
女医生只扫了一眼黑子脸上麻雀屎般的皮疹,就说:差不离儿。女医生又说:褪掉裤子。
黑子望望局长,望望老公安,不敢正视女医生,忸忸怩怩,脸憋得通红。
知道害羞,有救。女医生嘀咕了一句不知是说黑子,还是说黑子的病。
老公安上前,喘得很,扬起的手掌在黑子脸旁晃悠,终于晃悠出一声怒吼:
褪掉裤子!
黑子惶遽地扒下了裤子。
女医生戴上胶皮手套,捏捏,摸摸,麻利地在一张纸上划拉了几笔,转身递给局长,说话很干脆:
二期梅毒,传染性很大。
女医生走了。女医生走了镇派出所所长就进来了。局长指着所长的鼻子,吼得粗粗的:
送!送!就知道往县局送,罚几个钱,熊两句不会吗?弄来个梅毒,你想让看守所炸窝?
他有梅毒病,我咋知道?他家要是有钱,我才不住县局送呢。所长满脸委屈,说话不软不硬。
局长一跺脚,怒怒地走了,老公安拍拍所长的肩,笑得哈哈的:
娃娃哭了抱给娘——伙计,这孩子你还得领走。
“呱呱”,老公安后腚上的鹌鹑脆叫了两声。
所长带黑子往外走,黑子才走出审讯室的门,又站住了,回头对老公安说:大爷,你那鹌鹑口袋不好,榆柳条子编的才好,夏凉、冬暖、透气……
透你娘的气!滚吧!所长照黑子的腚就是一脚……
黑子进村,口中哼哼叽叽的歌子就断了。步点儿似猫,摸到一个土墙院,噌噌几下翻跳进去,蹿到北屋门旁,门板踢得钝响。
墙脚有狗叫两声,又不叫了。
谁?爹在屋里问。
我,黑子。
屋里灯亮了,爹一手打开门,一手把提着裤子,红着眼说:
你?你……偷跑来的?我没你这个儿,你你想上哪上哪!
你不认我这个儿,我还不想进这个家呢。黑子嘀咕一声,肩一斜,撞开了另一扇门,边往屋里走边说,我有梅毒病,公安局不收我。
娘披衣在被窝里哆嗦着:乖儿,你你你说啥?
杨梅疮,难受……真不该沾那个徐州婊子……我饿毁了,娘。
娘张大了嘴,眼泪哗哗的,喉间啁啁的。
爹的脸蜡黄蜡黄。
黑子打桌上馍筐里抓起一个凉馍,咬了一口,嚼的吧叽吧叽响。
爹跺了一脚,几把插上门,走向娘:你腰里还有几个钱?
娘惶惶地抹了把泪:二、二十多块……
够了!爹一腚坐在地上,够了,赶明儿个,我去买瓶“敌敌畏”,他娘,咱不活了!黑子斜了爹一眼,又抓起一个凉馍:
你看你,就这点熊本事,死,死,都说几十回了,也没死成。也不给我想想办法,不就是打几针青霉素嘛。
十五瓦的灯泡亮了一夜……
第二天镇上逢集,爹把牛赶去卖了。爹卖了牛,就带着黑子坐汽车,去了徐州,治病。
二十天后,爷俩回来了,黑子胖了,爹瘦了,两跟挂着血丝。
娘欢喜地不得了,东一下,西一下,抹泪。爹擤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出腔闷闷的:
黑子,你就是俺爹,好不?俺也尽责啦。你都十八九啦,学个好,干点正事,中不?
正事?啥叫正事?黑子坐床沿,两腿晃荡着。给个乡长我嫌小,给个县长我又干不了。黑子扫了爹一眼,咱这地儿,没厂没矿的,叫我学你,捋牛尾巴种地,鸟门儿没有!
那你想弄啥?接着偷?
还没想好,偷不偷都行。
爹跺脚,丢下一句粗话,带着娘,奔了县城,去找黑子的姨、黑子的姨父。
黑子的姨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县教委的一个主任,副的。
姨比娘哭得很,姨父比爹气得很;哭罢气罢,爹娘带回姨父写的一张纸条,写给镇教办室主任、写给红村小学校长的,还带回了两瓶“双轮王”,别人送给姨父的。
爹到镇上,找罢教办室主任,袋里又多了一张纸条。爹脸上兴兴地来到街上,迎头碰见副镇长,分管治安的。副镇长说:你这熊货,来巧啦,这个通知捎回去:打狗,全县打狗。除了公安局的警犬,一个不留。
爹说:打就打,咱啥时候落后过?狂犬病,逮住就不轻,咱懂。
爹腰里又多了一张纸条,爹把这张纸条放在别的口袋里。
玉米熟了,该砍了,爹就在院中磨镢头。一只大花狗在脚旁趴伏着,尾巴翘翘的。黑子袖手立一旁,像个监工。
爹直腰,手拄镢头,眼角扫了扫黑子,又扫了扫大花狗,冷不防,一镢头砸在狗头上。狗闷哼了几声,不动弹了,像睡熟了。爹说:黑子,还偷不,你的头比狗的头硬不?
黑子说:你看你,多狠心。
晚黑,一盆狗肉在桌上,冒着热气,香气;两瓶“双轮王”开了盖,散着酒香。红村小学校长来了,教务主任来了,会计也来了,便喝,便吃,酒至半酣,爹便掏出了那两张纸条。校长看罢纸条,说:黑子要当民师?校长喝了一盅酒,又说,黑子,讲你姨父的面子,讲你爹的面子……
咱就讲这盆狗肉的面子!黑子说。
校长笑了:你这熊孩子,嘴给铡刀样。
教务主任,前村的,说话很随便,酒也到了八成:黑子当、当民师,要办个小小、小偷培训班?
黑子喜得哈哈的:俺叔,“偷”也不是谁的祖业;我决定啦,不偷啦。
教务主任立愣着醉眼说:黑子,你几、几年级、毕、毕业的?
初中。
你说说、你说说,三角形几个角?
三个。
直、直角三角形,几个角?
直角加三角?直角三角形有四个角!俺叔,这谁不知道?
校长笑呛了酒,一时说不出话。
会计抓过酒瓶,说:给黑子安排个啥课,咱明儿个再议,来,喝酒喝酒。
酒光了,肉尽了,人走了,爹醉了。爹醉了就躺床上发酒疯,娘拦也拦不住。爹笑一阵,哭一阵,头上一句,脚上一句地嚎着:
黑子……你娘不能生……你要是俺的亲儿,俺、俺早砸死你了……你才仨月,你娘打你姨怀里抱来……偷、偷!黑子哎……
黑子眼泪叭嗒的,直坐了一夜。
第二天,黑子去村小学报到,教二年级,副课:《思想品德》。
一学期下来,学生的书是半新的,黑子的书却读破了。
放学了,放学了黑子就哼哼叽叽地唱着回家: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山顶我想唱歌
——爬山坡!——想唱歌!
后面跟着一群小学生,学着黑子唱。
落雪了,落雪了学校就放了寒假。爹剥好一只山羊,让黑子去县城,给姨父送去。
黑子到县城,直奔肉市,把山羊肉卖了,来到花鸟商店,买了一个鹌鹑口袋:袋筐,半个香瓜大小;红榆条子,编的细密;筐上缀一布筒,柞把长,草绿色,很是精致。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天就暖洋洋的。
东一头、西一头,黑子踢着雪,哼着歌,满县城寻找老公安,那个退了休的老公安。
地震
香儿胖,但不丑,也不算太俊,只是皮子白。七九年冬,香儿嫁到红村,嫁给二猪,两人拜天地,有围观村童乱唱,唱得馋馋的、黄黄的:新媳妇,新又新,两个妈妈(乳房)有半斤;新媳妇,白又白,两个妈妈赛馍皮;新媳妇……
香儿恼了,十八岁的香儿恼了,伸手拽过一村童,搡到胸前:你娘的妈妈才只半斤!你唱饿没?唱饿了我喂你两口?!
村童吓得哇哇大哭。
红村女人就咂嘴,摇头:毁了,毁了,二猪不是娶媳妇,是娶了个祖奶奶。
二猪很自豪,头昂得直直的;二猪头昂得直直的,也比香儿矮半头。
晚黑,撵走了闹洞房的人,香儿半坐床沿,说:困死了,睡不?二猪插上门,带些酒意,又床下、墙脚瞅了瞅,说:没人,睡吧。
婚床是杨木做的,旧式,腿高,彭孩就像个壁虎,手脚并用,吸贴在床板下。彭孩比二猪小,是本村异姓同辈,会溜河沿钓鱼,会挖鼠洞取粮,还会听洞房。
灯一灭,床就响。
香儿欢叫一声:二猪,你咋给刀样,真狠。
二猪说:不狠,咋有孩子?就狠!就狠!
香儿说:二猪,你真流氓。
二猪和床一起说:就流氓!就流氓!
香儿说:你把俺砸疼了……把俺腰砸酥了……给地震的样,恁响,让人听见。
二猪话音急了,低了,喘了:就地震……地震……
彭孩和床一起动,快支撑不住了。
香儿说话很柔:二猪,俺的二猪唉,你恣不?
二猪像吃饱喝足的汉子,小喘地说:恣,恣,不恣我就眯乎眼啦吗?
床下扑通一声。
香儿慌得抱紧了二猪。门插哗啦一下,门板吱嘎一下,一溜呱叽呱叽脚步响。
二猪翻身坐起,香儿忙摁住他:二猪唉,你才出身汗,别凉坏喽,我去看看。
香儿下床,见门开着,瞅瞅门外,黑乎乎的,香儿就骂开了:哪个不要脸的,有瘾就别跑,接着听,咋听个开头就跑啦?!
次日落雪,地薄薄的白了一层。男人们挤在生产队的牛屋里,围着一堆棉秸火,穷侃,侃得二猪抱膀缩头,脸似红布,侃得众人哈哈乱笑。
香儿来了,香儿顶着一头雪花来了,立在门旁,喊得甜甜的:二猪唉,回家吃饭啦。二猪站起,就要走,彭孩忙上前拦住他,嬉皮笑脸的,捏腔拿调的:二猪哎,晚黑还地震不?二猪哎,俺腰砸酥了!二猪哎,你恣不?
满屋的男人,能笑的,哈哈乱笑;辈份高,不能笑的,假装埋头抽烟,咳嗽。
香儿走上前,伸手揪住了彭孩的耳朵,出口脆脆的:
血不要脸!人家两口睡觉,你藏在床下“拾炮皮”,耳朵欠挨?
彭孩嗷嗷叫:嫂子,新嫂子,好嫂子,放手
香儿不依:说,恣不?
彭孩说:哎吆,恣!恣!嫂子,不恣我就眯乎眼啦吗?
香儿脸飞红,牙一咬,手拧了拧,彭孩疼得呲牙咧嘴。香儿恨恨地:说!咋个恣法?
彭孩眼泪都下来了:嫂、嫂子放手,我恣我恣,恣得给狼狗样!
香儿抿嘴一笑,松了手:瞎能,饶了你。香儿又说,二猪哎,回家吃饭吧。
雪花依然飘着,沙沙的。
满屋的男人怔了怔,七言八语的:这个女人厉害。是厉害,不是个穰茬。这媳妇真毒,嘴给铡刀样。
喀吱,喀吱,小两口踩得雪路脆响。
有女人倚门,对自家男人说:你看看,你看看,腿一撇一撇地,才一夜,就像个娘们儿啦!男人的眼,直直的,定定的,说:你瞅那腚,大,一扭一扭,生个仨男俩女,不费劲。
女的“咣叽”合上了门,挖了男人一眼:眼馋啥,摊上这个女人,累死你!
日子稀稀稠稠朝前走着,香儿的腹肚终不见粗大。有野医给一邪方:七粒黑豆,熬着喝下,次晨,太阳刚出来,寻一年长老女人在门前扫地。香儿喝了七七四十九颗黑豆汤,二猪60岁的老娘,赶着太阳起床,扫了七天地,香儿的肚子仍是平平的。
二猪愁,娘也揪心,香儿倒成天没事人似的。
香儿嫁到红村第五年,就当了村妇联主任,没有孩娃牵挂,衣着也干净,屋里也齐整,该干活就干活,改开会,就区里、乡里开会,年年得奖状。红村女人喳喳叫:
你看看,穿得给客样!
就是,整天打扮得给成殓的样儿。瞎能,白长个大腚,男花女花没一朵。
二猪就哭,夜里哭。香儿抱住他的头,像哄小孩:二猪哎,哭啥子?要不,咱上医院查查去。
查啥?都十几年了,查也白查。
二猪唉,你要觉得在人前难看,咱抱养一个?要不,咱俩打工去。
二猪搂紧了香儿,横摇头,哭得更伤心。
香儿说:二猪哎,我心疼你呢,你怕啥?咱不偷不抢地过日子,别哭了。
你说得轻巧,身后连个上坟烧纸的都没有。
香儿说:二猪唉,你爷爷叫啥?你奶奶叫啥?
不知道,我咋知道?
香儿说:看看,才隔了一辈,你就不知爷爷奶奶是谁了,指望后代干啥,我疼你呢。
二猪还是哭。
二猪哭了三夜,打个背包,独自下了深圳,一去两年,信也没有。香儿夜里捂被窝里淌泪,白天在人前,喜笑颜开的;香儿守了“活
寡”,还喜笑颜开的,就有了浪名,说她跟这个男人睡,跟那个男人说不清,荤荤素素,传得邪乎。
九四年夏,县文联的作家陈辉来红村驻点,扶贫奔小康;红村支书周宜凡召集全体村干部,要给陈辉摆桌酒席,接风洗尘。陈辉忙摆手:这可不行,全县机关正抓吃喝风,一周就刹住了……陈辉话没落音,一个妇女,一个三十五六岁、挺着大肚子的妇女张口接道:
不信不信孩子掐奶,还哭哭闹闹,得个仨月俩月的,这吃喝风,哪能说刹住就刹住……
接风酒喝得昏天倒地,陈辉直觉这个女人不寻常。事后,周宜凡说:她叫香儿,是妇联主任。周宜凡又说,香儿的男人走了二年,没回家,香儿的肚子大了,怕是有了。
二猪打深圳回来了。二猪回来了,摁着大肚子香儿狠揍了一顿,揍个半死,拉到县医院,一查,不是怀孕,是子宫瘤,切下来五六斤一个血块。香儿的肚子凹下去了,二猪的口袋也瘪了——深圳两年,白去了,
香儿回到家,围着红村骂了一圈,又哭了一场,咬牙和二猪办了手续,离了,走了,卷个铺盖去了徐州。红村有个女孩叫素素,在那开饭店,卖小吃……
香儿走了,香儿走了二猪又弄来个四川女人过日子,一窝生下俩娃。三年后的一天,二猪一家四口去徐州赶集,晌午累了,饿了,在一街边小店用饭,一人一碗米线。吃到一半,四川女人手捏十块钱,分分毛毛和店伙计争吵,蛮里蛮气。二猪不问,埋头只是吃。
女老板出来,白白胖胖的女老板出来了,将找回的一沓钞票扔在二猪面前,低声说一句:二猪唉,吃,吃饱,吃饱晚黑有劲地震!
二猪一抬头,脸唰地红了,抓起钱,扯起女人孩子,慌慌地走了。
至家,四川女人喜得嗷嗷叫:我给她十块钱,她当一百块找的,活该!四川女人又说,那个徐州女人给你说得啥?
二猪说:她问米线有盐没?
四川女人说:盐味是有,辣味不够。
特务
特务是红村的电工,看上去像个杀猪的,十指短粗,胖腮,厚唇,眼神成天凶凶的。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徐猛,48岁。
徐猛叫特务这个名,是在一九六六年。那时候,国内国际形势都乱,徐猛才十八岁,高中不让上了,就回家种地,也是个不稳定的年岁。后来天上出了一件事,徐猛也就跟着出了事,生产队长兼民兵营长周成贵说:就知道他得出事,天天抱着个熊收音机,摆弄摆弄,哪像个正经庄稼人?
红村人没见过信号弹,怪害怕的——麦黄了,快开镰了,有嫌天热的汉子,晚黑就结群去村西岱河,洗澡,荤荤素素正侃在兴头,天上就出了事:两团火光,亮没了星星,一闪一闪的,惊得满河男人哇哇叫,像群鸭子:
我的乖!八成是俩贼星!
贼星个屁,巧喽是鬼火,往上升的!
走吧,回家。不洗啦,走吧走吧……
两天后,上头来了人,穿着军装,带着家伙,说是红村一带有潜伏的特务,偷打信号弹。周成贵一拍胸脯:走,查去,逮住他,非揍他一顿不行。上头人说:你这个同志,还是队长、营长呢,说话真没原则——特务,敌我矛盾,懂不?逮住了,可不是揍一顿的事,弄不好,头上得打眼!
查到半夜,查到徐猛家,窗里亮着灯,很暗,上头人一靠近窗子,就拽出了家伙,上了膛。
夜很静,夜很静周成贵心里就突突的直跑腾:一阵嘀嘀哒哒的声响,正从窗内飘出。上头人一脚踹开了门!周成贵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上头人枪抵在了徐猛的耳门上。
徐猛歪着头,双手扶按着一台红木壳收音机,出腔哀哀的:
成贵叔,这是弄啥家伙?我正修理……
狗特务!深夜发报!人证俱在,还敢嘴硬!上头人凶着,后一使劲,徐猛的头又低了低,木壳收音机嘁哩卡嚓塌了架。
周成贵急上前,一把拽过徐猛,劈脸一耳刮,吼得凶凶的:
熊儿,找死啊!你给红村人丢人啦!
这一天是一九六六年六月三日,轰动全省的“603”特案写进了公安部门的卷宗。
秋天到了,秋天到了县城就开了万人大会——“牛、鬼、蛇、神”活体展览。“603”特案没有结,徐猛作为特嫌,成了展品之一。
展览很带有艺术色彩,各式展品一律膝跪红砖,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不停地变换跪姿。这种很有创造性的跪法后来写进了县志,叫“向日葵批斗法”。作为纪念,十年后,晚婚晚育的徐猛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大葵,一个叫二葵。
省厅来了人,鉴定:木壳收音机不是发报机。“603”特案有了结论,很俗的结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徐猛白关了六年,没赶上《赔偿法》,连工分也没补给他,只落了个绰号:特务。特务回到红村,直奔周成贵家,恨恨地,抓住周成贵扇了一巴掌,很响。
周成贵没动,抹着鼻血,笑着说:小爷们儿,当年我打你,是救你的命——枪抵你耳门上,当叔的揪心;今儿个你打叔,叔认了。叔当队长,没能耐,让你受了大罪。这龟孙世道。
特务说:周成贵,咱算结下仇啦!
特务说完,解开裤子,对着周成贵的双脚,呲了一泡尿。呲完,束腰,大摇大摆地走了,嘴里哼叽着:
嗨啦啦,嗨啦啦,
天空披彩霞啊,
地上开红花啊……
日子不咸不淡地往前撵着,特务就毛五十了,就成了红村的富户,盖了楼,两间两层,矗在红村东北角,像座炮楼。
特务因收音机得祸,也得福。有人说,他在拘役所六年,就干一件活:修理高音喇叭——那年月大会多,高音喇叭累坏了不少。特务等于上了六年家电培训班。后来,红村有了电,就有了家电,特务就给村人修理收音机,偶尔也修修洗衣机,邻乡百里的也来求他,保管一好。可是有一条,特务修好的家电,再出了毛病,别人肯定修不好,还得来求特务,这就很有些垄断性。
特务还偷电,县里镇里电力部门来了人,都清楚特务偷电,可就是查不出证据。特务家的灯泡都是100瓦以上的,还有1000瓦的电饭锅,还有电视机、洗衣机,可特务家的电表,一月只跑六度零三,月月如此,很让人联想起“603"特案。上头人就说:这是个人才,让他当电工吧。
特务当了红村的电工,年年超额完成电费收缴任务,谁家偷电,一查一个准。
周成贵老了,死了,入土了,窖起来了;儿子周宜凡当了红村的支书。周书记上任头一天,特务手里拎着铁扳子,找上门,不紧不忙地说:
周宜凡,你爹死了,权交给了你,我和他的仇,你也得接着。
周书记说:
你看你,咱弟们儿,光腚一起长大的,啥仇不仇的,都哪年的事啦。
特务握紧了铁扳子:
你说得好听。仇,你不记,我记。
周书记挽起袖子,笑了:
猛,咱弟们儿都毛五十了,咱打一架吧,打个鼻青脸肿,出出汗,仇就消了,晌午咱弄二两酒!
特务不同意,特务不同意就牙嚼的钝响,弯腰寻了一块红砖,撂地上:
周宜凡,周书记,这太阳才出来,你跪吧,也跪个“向日葵”,咱就没仇了。
周宜凡脸一寒,甩袖出了家门。
你娘!特务扬起扳子,“红砖”啪地断成两截。你祖祖!特务又恨恨地追了一句。
夏,夜,刮风了,下雨了,风搅雨,天明才停,太阳像是新的。风雨一过,特务家的两间楼房,脊瓦全飞了。
搭梯子,特务上了房脊,特务上了房脊就骑马似地坐着,媳妇和灰和泥,特务拽上灰桶,压脊瓦,压一块身子往后退一步,压一块身子往后退一步。两口子干得恣,特务嘴里就哼哼叽叽的
嗨啦啦,嗨啦啦,
天空披彩霞啊,
地上开红花呀……
周宜凡打楼下过,推着自行车,朝唱歌处望了一眼;周宜凡往上望了一眼脸就黄黄的:特务再往后退一步,地上就真的“开红花了。
周宜凡咳嗽一声。
特务正哼哼叽叽地往房脊上抹水泥,没注意到周宜凡的咳嗽,他伸手摸起了最后一块脊瓦,身子拧了拧,又想往后挪退。
周宜凡急转车头,又从楼下走了一趟,车铃摇得叮铛的,嗓门提得粗粗的,也唱:
月姥娘下山出了太阳
两间屋没有三间屋长!
特务扭头朝楼下一望,身子晃了晃,猛地前扑,一下子趴在了房脊上,嘴里骂着:葵他娘,死哪去啦?把梯子挪过来,挪到屋山!
葵他娘搬不动梯子。周宜凡支好车子,一声不吭,把梯子挪到了屋山。特务手提灰桶,沿着梯子走下来,满脸大汗。
特务瞅着周宜凡的双脚,说:
还剩一块脊瓦……
周宜凡盯着他的鼻尖,说:
就剩下一块脊瓦啦。
特务抬起头,目光摇远了些,说:
大葵二葵不在家,这娘们儿又不中用……你帮我干一会儿吧?
周宜凡搓搓手,说:
就干一会儿吧,正巧我没事。
一只鸡,一只血冠红羽的大公鸡,在特务脚旁转悠着,寻食。冷不防,特务把灰桶一翻,扣住了它。
大公鸡惊叫着,扑腾着,灰桶一颤一颤的。
特务说:晌午咱弄二两?
周宜凡说:弄二两就弄二两。
葵他娘站立一旁,笑笑的,眼泪叭嗒的。
责任编辑:陈晓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