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伯,走好!
1998-03-18侯露
侯 露
当救护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没想到那是您离去的时刻。因为国庆的晚上,我在这条街的西头遇见坐在轮椅上的您,您还笑着拉着我的手不放,直到我调皮地说:“您老要健健康康地养好身体,过年我还想到你家喝酒。”您才开心地笑着松了手。满街的灯光融融,映照着你的白发,你至纯至真的笑容,我怎么能想到这会是您跟我最后的握别呢?
你是文人,是宽厚长者,你以苏东坡的豁达和孟尝君的豪爽,洒洒脱脱张扬着生命的精气神。从我记事起,你的家就是文艺界叔叔伯伯阿姨们聚会的地方:美丽的严凤英在你家客厅里唱着黄梅戏;才情四溢的萧马,田上雨在你家的餐桌上把酒论诗;还有从乡下从车间来的业余作者,倾情地大声朗读他们的新作;也有些名字经常在报上出现的领导,在你家跟文化人一起喝茶聊时政……
那时,我们那群梳着小辫的毛丫头经常像麻雀扒在你家的窗台上偷偷往屋里看,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从你家碗橱拿来的成萝卜。我记得那成萝卜成极了,在嘴里含着,一丝丝一溜溜地成水跟着似懂非懂的话语直沁心底。那情那景,那成那味,是留在我心底余味永存的童年的“橄榄梅”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更品出它的稀贵。
一场浩劫,到处是红海洋,而白花花的大字报却像送葬的白幡铺盖着省文联大院。抄家,批斗,造反派的皮带,人性的变态……我清楚地记得,在最初的内部批斗会前,你总让孩子们为你把皮鞋擦干净。那时我已是小学毕业生了,当看到在一片口号声中走出家门的你衣着整洁皮鞋锃亮时,我突然想到了一句在大字报上看来的诗:“如果不能骄傲地活着,那就骄傲地死去。”当然,我是从“狗崽子”的角度发现父辈的人格和傲骨的,我不敢说出来却在心底认可了它。痛苦的是,我刚唤醒这种意识,就看到人格和傲骨受揉躏被践踏的惨运,你被江青点名后抓进监狱,梁阿姨和孩子们也惨遭造反派抓,打,关,骂。他们当着文联萝卜头般大小的孩子的面,打你那刚会读汉语拼音的小六子的耳光,扯下你女儿的头发,法西斯式的暴行和精神凌辱一次次袭向孩子们的童贞,可我们都不敢反抗,我们的父辈都在牛棚里,我们集体无意识,不知什么是我们这种人的尊严……
在偏远的乡村小站,已是下放知青的我和侯震突然遇见了小旸和小海姐弟俩!她们是去看你,关押你的那个农场曾经关押过陶铸,而农场就在我们插队的公社旁边。我们又见到你时,你身体明显被摧垮了,走路要拄拐杖,满鬓白发,牙齿掉了好几个,只有那双眼睛还像往日那样,时而慈祥时而威严。你说:人,不要搞人。你说:人要正直真诚。你说:讲假话是自食其果的,林彪怎么样,历史给他作了最公正的结论……同你关押在一起的还有黄岩老,凯帆老,杨杰老。看你们一个个被摧残的病躯,我总想当地百姓的话:虎落平川。曾经在苏皖一带叱诧风云战斗建设了几十年的人,如今就靠一把铁骨撑着不屈的头颅!比监狱好一点的是,家属和孩子能时常来看你们。我和侯震也是一溜就溜到你那里。什么叫相濡以沫?灾难灭顶的时刻,虽是“四人帮”横行的天下,却也是你们与家人相守相伴最贴心最温馨的时刻。你们跟我们真诚地谈天,散步,用非常微薄的生活费让我们去买一点好菜来打牙祭,有时看押你们的小战士也跟前跟后地帮忙,那时,你们只能从我们的一点点笑声里体会灵魂的喘息。
那是一段多么痛苦而温馨的日子。我没有赶上战争年代,可这段生活却为我补上了跟战士共患难的阅历,让我看到了你是作家,更是战士,看到了你们身上那拖不垮打不烂砸不扁碾不碎的意志和傲骨。这不,打倒“四人帮”后,你根本不顾自家的身体,不去忙孩子的工作安排,就开始了写作,把在牢房里构思的长篇小说一个个写了出来。这时我和侯震也考上了著名艺术学府,每年放假我们又聚在你家,大人一摊,孩子一摊,都那么毫无顾忌地尽情挥洒着天性,最使我敬佩的是,你还是那么爱才!为了安徽文艺的繁荣,你苦劝反“四人帮”的文坛六君子之一韩翰大叔到安徽来工作;你让女婿代表你陪回省文联的同志到山西的小山村接来了公刘叔叔;你为韩美林写文章配画;就连在运动中批判过你的人,只要本质好又有才华,你都与他们淡化芥蒂。按普通人的逻辑,朋友反目已是不可容忍,再视反目者为朋友是天外奇谈。这个教训你不懂吗?不,你宽厚待人不计前嫌完全是因为你经历了大磨难,达到了大境界。韩翰大叔曾说,你是爱才,是对生命的最高层次的爱,他说,他(你)太知道才华的难得,太知道生命的微弱,所以能超越世俗的恩恩怨怨,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宽容。我清楚地记得,说到这里,你不同意地摇摇头,说:我还是有原则的,一个人的人品,比什么都重要。
你虽没有手把手地教过我写文章,但我一直认为你是我的人生老师。我看到过你、的原则性,那时打倒“四人帮”后你又当人大代表进主席团时。当时的国歌是文革后期重新配词的,你在人代会上提出恢复田双作诃的《义勇军进行曲》为国歌的议案,这个建议得到了人大代表的普遍赞成,被极左路线歪曲篡改的国歌终于改了回来,唱到今天,激励着亿万人民,公正地对待历史。这就是你的原则啊!
陈老伯,你走了。在你身边长大的晓辈都来送你了。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在你家欢聚,而你常常像老父亲一样跟我们笑成一团。梁阿姨说你把我们中的某些人看得比自己亲生的还要重,我是最有体会的。俗眼识财,慧眼识才,仁眼识德,你用作家的眼睛看世态,看得多么深情啊!父爱不是自私的,不是能用语言表达的。今年的春节就差百十天了,你为何走的那么急?是古代的梨园领袖关汉卿,现代的文坛泰斗田汉,是那些才华超群,豪爽而又爱才的先人们,搭了不散的宴席邀请你陈老伯吧?我知道你是他们那种性格的人,我们怎么留得住你呢?!
陈老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