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样升起
1998-03-18小河东流
小河东流
(一)
林岚已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跨进人才交流市场这扇宽大、厚重而透明的玻璃门了。面对熙熙攘攘,嘈杂混乱的人群,经历了几轮应聘而未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她的心里产生出一种莫名的怅惘、失落、自卑和疲惫。“女人三十豆腐渣”,年逾三十,原来在一家国有棉纺企业担任工会副主席,一向不服输,对此话颇为反感的林岚,此时却不得不在内心发出同样的喟叹。
那些用人单位的招聘人员一个个踌躇满志,居高临下,如同神圣的法官端坐在高堂之上,对众多的求职者进行严格筛选。
“……从你发表的文章和大专毕业文凭来看,倒还符合我们的要求,”那家瑞丽化妆品公司的女经办好像对林岚颇感兴趣,但她转而又问:“你的英语水平如何?”
林岚心一拎,她最头疼的就是英语,但又不得不装作坦然的样子回答:“英语正在自修。”“很抱歉,我们需要的文秘其英语水平起码要完成一般的笔译和口译。”女经办彬彬有礼的一句话如同下了逐客令,但她又补了一句:“电脑呢?如果你的电脑操作水平突出,也可破例聘用。”“电脑嘛……接触的不多。”林岚越发心虚了,此时她心里好悔,在原单位时,时间那么充裕,条件那么优越,为什么不把电脑玩会呢!“对不起,我很想帮助你,但又无能为力。”女经办温和地说。林岚倒抽一口凉气,还想解释什么,但对方已向面前排着长队的求职者喊道:“下一位!”林岚只好像斗败的公鸡一样落荒而逃。
(二)
家是温馨的,只有这里才最安全,最可以随心所欲。几乎每次应聘回来,林岚都要以泪洗面,或者无端找岔,向丈夫、女儿发泄一通无名火。但体贴的丈夫和懂事的女儿每次都让着她,安慰她,越是这样,林岚心里就越难受,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可怜而又多余的人。
一连串的碰壁,使林岚对人才交流市场失去了信心。亲朋好友都劝她脑筋活一点,找找人,这年头找人比考试还灵验。林岚心气很高,她从不轻易求人,倒是很乐意为他人办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但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放下虚荣和自尊,以一种脱胎换骨的面貌出现。
林岚在原单位也算一位丽人,也许正是沾这个光,加上工作踏实,能写会画,她才被领导看中,一步步当上了企业的中层干部。林岚一贯不刻意打扮自己,只以朴素的本色取胜。如今,讲求时尚,女人们都在挖空心思包装自己,她也只好随大流了。这天,她鼓足勇气去美容厅烫了发型,又买了套鲜光时髦的裙服,戴起了一直压在箱底的金项链,这么一包装,她真像变了个人。傍晚,丈夫和女儿回家,一见她靓丽的姿容惊叹不已,老不成器的丈夫竟冲动地一把搂住妻子吻了她一下,女儿则拍手大笑:“哟,妈妈好漂亮哦……”林岚嗔骂着丈夫和女儿,但一种久违的青春骚动和自尊自信又潜入心怀,陶然自醉。
晚饭后,家务收拾停当,林岚打开抽屉,翻出所有的名片盒,从中挑选自己认为合适的攻关对象。那些五颜六色,写满头衔、职称的名片摊了一大桌子,令她眼花缭乱。看来,几年的工会副主席也没白干,当年结下的关系网一直没有受益,想不到如今下岗了却用上了,这真叫人啼笑皆非。
丈夫催她上床,上周她来了例假,已有半个月没有房事了,林岚知道丈夫熬不住了。但她故意不理他,她最得意他那种急猴猴的样子,女人只有在这时才能真正品咂做女人的乐趣。
“快来吧,别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我看找谁也不如去找沈天翔,他现在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前几天我还碰见了他,人挺热情。凭你们的老交情,你去开发区找个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嘛!”丈夫咕哝了一句,开始脱去身上最后一丝披挂。林岚脸一红,心却一亮:对呀,我怎么把沈天翔给忘了呢!当初我们同窗三载,而且相互爱恋,后来若不是命运使我们天各一方,恐怕我早已成了他的人了。初恋是难以忘怀的,也是值得永远珍惜的。既然他现在处于那样的位子上,找他帮个忙大概会成的。想到这里,林岚兴奋起来,她一件件脱光衣服,赤条条像个小猫似的钻入丈夫的怀里。
(三)
这是开发区最具民族特色的一幢现代化仿古建筑,那飞檐翘角,雕栏玉砌的派头,那大屋顶上黄灿灿的琉璃瓦和大堂门厅悬挂着的八只大红灯笼无不显示着豪华和尊贵。
步入光控玻璃门,踏上厚实绵软的红地毯,再乘电梯直上六楼,往右拐入宽敞典雅的内廊,使人产生一种宾至如归的温馨。
今天,林岚身穿一套宝蓝色的裙服,内衬白底碎花真丝衫,脚蹬一双墨绿色镶金边的半高跟皮鞋,肩挎小巧的坤包,精心地化了淡妆,整个人显得素洁高雅,如芙蓉出水,玉树临风,别有一番成熟女性的独特风韵。
坐在大写字台旁老板椅上的沈天翔正在埋头看资料,林岚进屋后,他头都没抬一下,于是她就站住了,仔细将他端详了一番。他胖了,身材显得更加魁梧,肌肤还是那样白皙,只是满头乌发已掺杂了些许银丝,脸上容光焕发但又深含不露,很有些官员的作派,这简直与大学时代的沈天翔判若两人啊!
看完一页资料,沈天翔抬头掸了一眼来客,和气地问:“小姐,您找谁?”
“我找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沈天翔大人。”林岚故作镇定和幽默,但心却怦怦直跳,脸上有点火辣辣的。沈天翔一愣,定神仔细一看,惊喜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唉呀呀,你是林岚吧?多年没见,你还这么漂亮嘛!快请坐!”“老喽!”林岚在墙角的那半圈沙发上坐下,“谢谢你还记得我,原以为你官当大了,把老同学都忘了。”“那里哪里,我这芝麻大的官又算得了什么呢。”沈天翔忙着拿饮料、沏茶,然后也在沙发上坐下,“前些日子碰到你丈夫还问起你,他约我去玩,一直没空。对了,听说你们厂倒闭了,你现在情况怎么样?”“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没想到人到中年还失业了,只好来讨饭喽。”“看你说的,难道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女能人还没人聘用吗?”沈天翔点着一支香烟吸起来。林岚不好意思提及自己在人才交流市场碰壁的事,含糊其辞地说:“去也有地方去,只是工作不太称心,当了这么多年的政工干部,什么技术也没学到。”“不要急,你也有你的优势嘛。”沈天翔靠在沙发上略微想了想,以探询的口气说:“开发区的一家合资企业目前正在招聘管理人员,他家的总经理与我关系不错。这样吧,我先去活动一下,你过两天来听我回话,怎么样?”“行,那就拜托你了!”林岚的眼里流露出兴奋和感激。
正说着,忽有下属进屋请示说:“沈主任,那几位台商参观完毕,我把他们送回宾馆休息了,晚上你看……”
“晚上我设宴招待他们,你选一家档次高的酒店安排一下。”沈天翔站起身,贴近对方的耳朵说:“另外,弄几个形象好的小姐来陪陪,一定要让台商尽兴,把他们留住。”那个下属点头哈腰,转身张罗去了。沈天翔重又坐回沙发上,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揿灭,“整天的迎来送往,喝酒都喝伤了身体,真没办法。”“除了喝酒,大概还有美人相伴吧。”林岚不无讥
讽地调侃道。“这也是没办法哦,有的客商就好这个,若是脑筋太死,哪能留得住财神。”沈天翔苦笑着摇摇头,他见林岚起身告辞,便热情地将她送下楼。
(四)
几天后,林岚如约来到沈天翔的办公室。沈二话没说,亲自驾车带她去那家合资公司。看着他熟练地驾驶汽车,林岚羡慕地说:“你真精明,什么时候学会了开汽车?”“这玩意好学,并不神秘。不过我现在只持有B照,还要争取拿到A照。”不一会儿,沈天翔就把车开到了那家花园式的合资企业。
一见公司大楼上“瑞丽化妆品有限公司”一排醒目的巨幅霓虹灯标牌,林岚不禁一怔,心想,转来转去,怎么又转到他家来了,这世界的确太小了。
看来沈天翔与瑞丽公司的吴经理关系非同一般,一杯茶喝下来,吴老板就答应将林岚留下来试用,月薪暂定六百元,若正式聘用再加薪。林岚简直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以前比登天还难的事,现在居然易如反掌,真令人不可思议。
接着,吴老板打电话叫企管部部长到经理室来一下。当那位身材窈窕,神色矜持,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女部长出现在门口时,林岚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天啦,这不是在人才交流市场上遇到的那位女经办吗?但她随即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大大方方迎上去。
“这位是本公司企管部的杨菲部长;这位是新来的林岚女士。”吴老板将双方介绍后,吩咐说,“杨菲,林女士今后就在你属下工作,刚招聘来的那个小妞太娇气,不能吃苦,你打发她走人吧!”
杨菲颔首答应,她盯着林岚看了半天,终于忆起了在人才交流市场的那一幕,淡然而不失礼貌地笑道:“欢迎,欢迎,希望你能胜任自己的工作,让吴经理满意。”林岚从她的神情和话语中觉察到了这位新上司对自己的疑虑和轻慢,但依然恭敬地说:“我才疏学浅,生来乍到,今后请部长多多指教。”沈天翔也跟着笑说:“杨部长,林岚是我的老同学,请你多多关照。”杨菲莞尔一笑,“沈主任介绍来的人我还敢怠慢吗?不过,你可要请客哟!”“行,明晚在钓鱼台国宾馆我和林岚恭候吴老、杨部长大驾光临。”沈天翔作了个优雅的邀请动作,大家哄然而笑。
杨菲把林岚领回企管部,向同事们作了介绍,然后略一思忖,吩咐道:“你刚来,一切都不熟悉,所以暂时不安排具体工作,等实习一段时间后再说吧。”
那位被吴老板称之为“小妞”的大学生被辞退了,她是哭着离去的。当部里的同事都去送行时,唯有林岚像犯了罪似的,躲在一旁不好意思露面。这件事使她看到了竞争的冷酷无情,同时,也埋下了心病。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打开水、扫地、干干跑腿打杂的事儿,上司不让她插手实质性的工作,而且对她的态度明显要比对其他同事冷淡得多。林岚认为这是正常的,一个人来到新单位,尤其是自己这样的托了人情关系才得以试用的人,一开始难免要受点气,吃点亏,时间一长自然就好了。
半个月后,林岚对部里的工作有了初步适应,但杨菲仍没有明确她的位子,甚至连一张办公桌都不给她。对于权力和地位,现在林岚已经看淡了,但她心知,如果自己不及早进入角色,如果三个月试用期内自己没有突出的工作实绩,很有可能被老板炒鱿鱼。
正在她焦急苦恼时,沈天翔打来电话,问她是否适应了现在的工作。当着部里同事的面,她不好诉苦,只得强作欢喜,说一切挺好。沈在电话里说:“既然挺好,我就放心了。今晚我想请你吃顿便饭,能赏光吗?”林岚正好也想与他聊聊,一来表示谢意,二来也叙叙旧,但嘴上却不好意思地说:“你帮了我的忙,应该我请你才是……”“唉呀,你我还那么客套干什么,今晚六点钟,我在紫罗兰酒家等你,就这么定了。”沈把电话挂了。
(五)
六点钟,林岚打的准时赶到城南闹市区的紫罗兰酒家。沈天翔已在大堂迎候,将她引入二楼一间灯光幽暗,情调温馨的小包厢,服务生送上香茗,俩人在桌旁坐定。
“分手已快10年了,班上那么多女同学,能时常想起的也只有你……”沈天翔呷了口茶,充满感情地说。林岚脸一红,“你给我的印象也很深,只是……命运做了阳错阴差的安排。”“是的,当年毕业我去了海南,一干就是八年,真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呢!这些年你还好吗?”“怎么说呢,毕业后被分配到纺织厂,从工人干起,反正苦也吃了不少……”
服务生来上菜了,有基围虾,海狗沙鱼、乌鸡炖蛇段等等,满满摆了一桌。“何必如此破费,简单点不好吗。”林岚心疼地说。“吃多少算多少吧,反正我是私人买单,没沾公家便宜。我们也苦了半辈子了,该吃就吃。”沈天翔给两人的高脚杯斟满醇香透明的法国葡萄酒。
俩人边吃边谈。当林岚把自己在瑞丽公司的处境诉述一番后,沈不以为然地说:“你干你的,杨菲不会把你怎么样,她这个人我了解,外冷内热,心眼并不坏,就是有点古怪。当然,女人与女人往往关系很微妙,你毕竟是她的下属,多忍让点得了。”林岚点头称是,“其实我认为杨菲挺有能力,只是个性有点特别,也许她看不惯拉关系走后门……”“得了吧,这年头谁不拉关系!你安心工作,有我哩!”
“可我总觉得自己还没有找到最佳位置,在企管部坐班与在原单位搞政工基本上差不多,都是在混饭吃。”“看来你还没有进入角色。再说现在不仅工人下岗,机关干部也在分流,能有个饭碗就算不错了。”
饭后,借着酒盖脸,沈天翔邀她去舞厅活动活动,林稍一犹豫便答应了。尽管她从来不私下里与异性跳舞,但沈毕竟是她初恋的情人。再说人到中年了,过分拘泥也不好,只要坦坦荡荡,把握住自己就行了。
舞池很宽敞,头顶的组合灯光变幻莫测,成双成对的男女踩着音乐的节拍翩翩起舞,一曲《涛声依旧》唱得人情思绵绵。
幽暗的灯光下,谁也看不清谁。沈天翔搂着林岚跳了几圈,忽然情绪有些亢奋,他渐渐搂紧她,将脸儿贴近她的面庞。“别这样,让人看见了不好。”林岚有分寸地回避着。
一曲终了,灯光变亮,林岚正要回到坐位旁,突然看见打扮入时的杨菲正挽着一位男士擦肩而过,她早就看见了沈和林,但却装作不知道。林岚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怎么恰巧碰上了她?林岚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勉强跳了两曲便决意告辞。沈天翔只好送她下楼,在门口招了一辆的士。分手时,沈似乎很随意地说:“你还是以前的性格,敏感、拘谨、多虑,这对你在新环境里工作恐怕是不利的。”林岚一愣,觉得此话刺耳但又击中要害,便轻轻叹了口气:“是的,也许我会让你失望,但非常感谢你的提醒。”说罢,她钻进的士,随汽车冲向流光溢彩的大街。
(六)
翌日上班,林岚忽然发觉杨菲对自己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语调不再是那么冷冰冰的,有些文字工作也交给她干。到了下午,杨菲又叫人不知从哪里抬来一张半新的写字台,让林岚使用,并亲自拿抹布替她擦拭
桌子。林岚顿生一种感动和内疚,她觉得杨菲也是知冷知暖重情感的上司,以前自己大概是太偏狭了。
午餐员工们都不回家,由公司免费供应盒饭。这天中午,林岚在餐厅领了盒饭正准备回办公室,忽见杨菲在小花园的石桌旁边吃饭边招呼她,于是便走过去,恭敬地问了一声:“部长,有事吗?”“没事,坐下聊聊嘛。”
林岚便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她也想消除彼此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隔膜,于是很得体地说些恭维话,然后又扯到衣饰、发型等女人们的老话题上来。不料,一直不多话的杨菲却突然问道:“请恕我冒昧,你与沈主任到底是什么关系?”林岚一愣,随即坦率地说:“我们是老同学,没有什么别的关系。”杨菲微微一笑,低头吃饭。林岚觉得她吃相很文雅,细嚼慢咽,不发出一点声响,仿佛此地不是职工食堂而是盛大庄重的外交场合。
“沈天翔夫妻感情不和,你知道吗?”杨菲又冷冷地冒出来一句。
“是吗?”林岚暗吃一惊,“他从来没有说起这事,我也从不问别人私事。”
“哦,那看来我是多管闲事喽!”杨菲笑着瞥了她一眼,顿了顿,这才字斟句酌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作为你的同事想提醒你,一个人要想发展,必须靠自己奋斗。你已是过来人,肩负着家庭和社会的双重责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岚忍不住沉下了脸,又犯了直率冲动的毛病:“别人和不和与我无关,我问心无愧……”“请别误会,我只是善意地提个醒。”杨菲依然温文尔雅地说,“你慢慢用餐,我先回办公室了。”说罢,缓缓起身,若无其事地离去。
林岚愣在那里,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转,但她竭力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望着杨菲远去的背景,她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七)
“林岚,快去领工资吧。”同事小郑一声喊,将正在聚精会神统计报表的林岚吓了一跳。来公司上班不知不觉已经一个月了,尽管这里的环境和待遇相当不错,但她感到自己的脖子仿佛被人套上了无形的绞索,使她心负重荷,去意彷徨。
杨菲来了,她笑盈盈地将一信封递给林岚:“哝,这是你的工资,我帮你领来了,六百块大洋,你点一点。”“谢谢。”林岚接过工资很随便地往桌上一放,又继续做事。
“林岚,你在原单位收入也不少吧?”杨菲坐回桌旁,很亲切地问。林岚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但还是不失礼貌地说:“原单位收入不高,效益好时每月也不过五百块钱吧。”“哦,那是少了点,如果现在让我拿这么点钱,真不知日子怎么过。”杨菲轻轻呷了口茶,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电话铃响了,杨菲拿起话筒一听,然后轻轻招呼道:“林岚,电话。”林岚起身接过电话,一听原来是沈天翔的声音:“林岚,今晚有空吗?我们几个朋友要去月亮城聚一聚,你也来助个兴吧。”“谢谢,可我今晚有事……”“唉呀,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放一放,来吧,我等你。“不不,真的有事,很抱歉!”“你呀,真没劲……”对方无奈地挂了电话。
林岚放下电话,杨菲笑着说:“是沈天翔打来的吧?他约你去你就去,大方一点嘛!唉,这些男人呀,天天吃喝玩乐,真是腐败!”“他搞腐败,我就更不敢去了。”林岚随口一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杨菲也笑了,但笑得有点酸,她觉得林岚的话里藏着机锋。
(八)
虽说时令已近惊蛰,但今年是倒春寒,雨雪连绵,气温持续偏低,人们身上的冬装多未脱去。
清早上菜场,是林岚每日开门的第一件事。她套上雨具,骑上自行车钻进凄冷的风雨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天色还未大亮,但菜场上已是熙熙攘攘,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们的嘶叫扑棱声乱哄哄撞击着人的耳膜。
林岚锁好自行车,掀开头上的防雨帽,拎着菜篮正在东张西望,忽听有人在喊自己,循声一看,哟,原来是本厂职工周爱娣,她是细纱车间的老班长,市级劳动模范,也是工会的积极分子,一向与林岚关系很好。林岚赶紧走过去招呼道:“周大姐,你在卖菜呀!”只见周爱娣的鞋子和裤角上沾满了泥水,布满皱纹的脸颊冻得青紫,鼻尖上挂着长长的清鼻涕。
“林主席,听说你进了合资企业,一个月要拿两三千块钱吧……嗳呀,你就不要瞒我了,你是有文化的人,你挣得再多,老姊妹们也不眼红。可大妹子啊,现在怎么没有人管我们了呀?厂里已停产两三年,最近几个月又没发生活费,我都是五十岁的老太婆了,哪个单位肯收呢!像这样卖菜弄几个钱糊口也不能保长久……”周爱娣心直口快,林岚听了心里又疼又愧,她不好意思向这位老大姐诉说自己的苦恼,只得好言相慰。周爱娣通情达理地说:“我是老党员、老工人,能够体谅国家的难处。我身体好,还干得动,不算最困难的。”她忽然压低声音,指着菜场西边说,“我们车间的魏师傅也在这里卖菜,他儿子、女儿、女婿一大家人都下岗了,他老伴又是半身不遂,长年瘫在床上,这你是晓得的,像这样的困难户日子真难熬哦!”
林岚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周大姐,厂倒了,最后是拍卖还是兼并目前还定不下来,还要等。看见职工们受苦,我心里真难受……”话未说完,泪水已夺眶而出。
周爱娣也直抹泪水:“林主席,你真是大好人,你心里总是向着我们工人……你有文化,又有路子,你要是领头把我们几个困难姐妹组织起来开店办厂就好了……”
林岚心里一动,感觉有一股热流在胸中翻腾,但她思前想后,不得不叹息道:“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然的话,我真想把姐妹们拢在一起……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尽力……”
分手时,周爱娣将林岚的篮子里塞了许多新鲜的青椒和蘑菇,林岚给钱,她死活不肯收,最后竟动了气,林岚只好作罢,负疚地离去。
听说魏师傅家的困难情况,林岚心里一整天都七上八下的。她刚进厂时,曾在魏师傅手下学徒,俩人颇有感情。所以,傍晚下班回家,匆匆吃了点饭,林岚就在宿舍楼下的食品店买了些营养品去看师傅。
老魏一家挺意外,也挺感动,说共产党的干部若都像林岚这样就好了。老魏厚道,胆小怕事,但他儿子却是个火爆脾气,嘴一发热,什么话都往外倒:“好好的一个厂,硬是叫蛀虫给蛀空了,光抓一个厂长有什么用?屁股有屎。不干不净的腐败分子还大有人在……”老魏忙堵儿子的嘴:“你别瞎说,还有谁是腐败分子?你抓住什么证据啦?”“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林主席,你晓得吗,前天晚上还有人从厂里拉了一汽车机配件出去当废铁卖了呢!”
“真的呀!”林岚愕然。
“不信你去调查,许多人都看见了。机配件能当废铁卖吗,这不是在卖厂,卖工人的血吗?厂里的设备偷的偷,卖的卖,连仓库里的老存货都掏空了,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指望啊!”老魏的儿子气得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桌上杯盏叮当直响。老魏那瘫在床上的老伴流泪叹息道:“真是败家子哦!我解放前就进厂,那时资本家也不准这样干哩……”
老魏低声哀求道:“你们就少说两句吧,我们是小工人,胳膊哪能拧过大腿,要是得罪了掌权的,那就有穿不尽的小鞋!”
“不要怕,”林岚冷静地说,“我们厂虽然倒了,但党纪国法还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搞腐败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从魏家出来,林岚的心像秤砣一样沉重。若是过去,她早就要找有关领导犯颜直谏了,可现在企业倒了,原厂长及财务科长等人因经济问题已被司法机关拘留审查,剩下的几个留守干部谁也作不了主,也镇不住人。
这一夜,林岚失眠了。丈夫半夜醒来见她眼睁得如同电灯泡,便说她犯了神经病,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尽管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无权无职的下岗女人没有回天之力,可看着工友们在困境中煎熬,她怎能无动于衷啊!
(九)
夜幕降临,满城灯火辉煌。
林岚拖着疲备的脚步回到家,立刻往沙发上一躺,动都懒得动了。为了抢发一批订货,公司管理人员连续几天全部下车间搞突击,杨部长身先士卒,林岚这个试用工就更不能怠慢了。
丈夫早已把饭菜烧好,女儿懂事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林岚喝了两口,关切地问:“作业做好了吗,过几天要考试了吧?”女儿骑在她的腿上撒娇:“妈妈,这一次我要是考得好,你怎么奖励我?”“嗯——你最想要什么?”“我呀,最想要一个漂亮的文具盒,那只旧的已经太破了。”“好,妈妈答应你。”林岚忽然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这几年,企业黄了,家庭收入锐减,她几乎是一分一厘地算计着过日子,女儿哼了好长时间想买一个铅笔盒她都没允许,她深感有愧。
丈夫把饭菜端上桌,招呼母女俩吃饭。林岚说,你们先吃吧,我歇一会儿。沉默了片刻,她忽然说:“德祥,我感到在瑞丽公司干得不怎么称心,我想辞职……”
丈夫一愣,“为什么,你才去一个多月怎么就挺不住了,工作太累吗?”
“工作倒不累,主要是人际关系太复杂,我感到厌倦。”
“我的姑奶奶口也,现在哪里人际关系不复杂?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你的脾气也该改改了。”
“我的脾气现在也改多了,争什么呀,已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了。我主要是觉得没选准位置,像这样在瑞丽公司坐办公室还不跟以前在原单位差不多吗?我想凭自己的本事打出一片天地,活得开心一点。再说厂里的困难姐妹我也放心不下,总想撑起一个门面,带几个人,帮一家是一家。”
“想法是美好的,可你一无雄厚资本,二无专业技术,你靠什么起家呢?”
“并不是每个成功者起步时都有雄厚资本和专业技术,香港的曾宪梓一开始不也两手空空,靠卖领带发迹的吗?我想买几台缝纫机,邀周爱娣、魏师傅等人合伙开个缝纫店,加工沙发套、被套、窗帘等,等摸出路子,攒足了钱,我还要自己办厂,招更多的下岗职工就业……”
“你就爱幻想,喜欢折腾自己。”丈夫喝了口汤,因为太烫,他呲牙裂嘴,作痛苦状,“不过我绝不拖你的后腿,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成功了算你走运;失败了我照样是你的避风港。”
林岚激动得从沙发上一跳而起,跑过去从背后一把搂住丈夫的脖子,正想给他一个热吻,忽见女儿调皮地站在一旁直眨眼睛,便克制住冲动,用纤纤玉手在他的头顶亲昵地拍了一下。
(十)
林岚辞职的举动不啻在瑞丽公司企管部扔了一枚炸弹,震得人们目瞪口呆。杨菲也感到十分意外,她以为林岚从一个倒闭的国有企业跳到一个红火的合资企业,如同从糠箩里跳到了米箩里是决舍不得离去的,没想到位子还没坐热,她竟主动辞职了。杨菲心里既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同时又有些许的内疚和自责。杨菲不愧是有内涵的人,她在劝留无效后,主动去吴老板那儿说情,破例多发了林岚一个月薪水。接着,她又以企管部的名义在一家餐馆设宴送别。双方都很亲热,也颇有风度,外人丝毫看不出这两个女人心存芥蒂,在作最后的较量。等到酒足饭饱,同事们纷纷离去,包厢里只剩下林岚和杨菲两人时,那道厚重的帷幕才缓缓拉开。
借着酒劲,林岚单刀直入:“杨部长,我俩无怨无恨,我真的弄不明白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仅仅是因为我不符合招聘条件而走后门进了瑞丽公司吗?”
杨菲反应既灵敏又冷静,因为她知道这层窗户纸迟早要捅破,所以她思想上早已有所准备:“其实你是有潜力的人。那次在人才市场一照面,你就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其实我想帮助你,但又无能为力。”
“可我进了公司后,你好像对我并不友好。”
“是的,因为你是沈天翔介绍来的。”
“这是为什么,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说实话吧,我们不仅很要好,而且我还很爱他……”杨菲的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柔情和羞涩。
林岚大为震惊,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外表很内向的女人竟藏着如此丰富的感情世界。“可沈天翔已有家室了呀!”
“我是离了婚的女人,我可以等他。可他的家庭责任感太重,太善良。沈的确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跟他在一起,你会感到很充实,很快活。”
“哈哈哈……”林岚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你是坠入情网了。天翔为人是不错,但也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十全十美吧?像这样内涵较深的男人你能征服吗?”
“你不真正了解他,也不真正了解我。一开始,我还以为……现在看来我误会了。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现在回头,我将真诚地欢迎你。”
“谢谢你的坦诚和信任。我离开瑞丽并非是跟谁赌气,我只是觉得这里不是我奋斗的最佳位置,我想单独闯一闯。”
“你真是女强人。今后如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杨菲动情地拉住林岚的手。
推心置腹的交谈,使彼此心中的块垒消散殆尽。女人的友谊,只能建立在没有利害冲突的互相承认上。
(十一)
说干就干。林岚招来周爱娣、魏师傅的女儿和另外两名下岗女工,然后拿出家里仅有的五千元积蓄,买来几台缝纫机和原辅材料,在菜场旁边摆开了裁缝摊子。开始几天接不到生意,几个女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林岚硬着头皮东奔西颠,求爹爹拜奶奶,终于拉来了第一笔加工业务。挺了半个多月后,生意渐渐多起来,几个女人的脸上才开始“多云转晴”,一颗颗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下。
那天,沈天翔打来电话,要介绍林岚去另一家合资企业去上班,她婉言谢绝了,转而问他与杨菲的关系到底怎样了?沈天翔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才答非所问地说:“她就是那么个人,我们关系很正常。”“有空来我家玩,德祥想跟你喝酒,他经常夸你呢。”“谢谢,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我真开心。”
林岚她们每天出摊,生意越来越好,人人脸上的笑容比五月的阳光还要灿烂。有个下岗男工问林岚:“你都下岗几次了,怎么就不发愁呢?”
林岚嘣脆地答应说:“哪天不出太阳?这不又上岗了嘛!”
周爱娣接过话头道:“我们女人下岗没事哦,你们男人下岗除了在家打麻将喝酒,还有什么能耐。”
“哈哈哈……”几个女人开怀大笑,像一窝喜鹊。那个男工狼狈而逃,引得顾客和路人也跟着笑起来……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