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丸子的那座桥
1997-12-31詹濛
〔日〕詹濛
人这一辈子,幸和不幸总得一半一半。把不幸先尝了,剩下的总会是好日子
婚姻,不是好梦就是恶梦,永远不要醒。这是谁说过的话,我想不起来,但是,我却发现自己在觉醒,在我的心还得流出最后一滴血的时候。
我带上了公寓的门,将仅有的那把钥匙丢进了通往门里的邮箱缝里。听见了“啪嗒”一声清脆的坠落,我的双脚坚定地迈下那倾斜歪扭的旧楼梯。
迎面扑来的是圣诞节前充满了“仙客来”花香的清冷的风。我自由了!我终于走出了这个盒子。而在那一瞬间我随即又发现,天空再高,世界再大,我却找不到甚至能够喝上一碗热粥的地方。
无家可归的人都是在公园的长凳或是地铁的车站里过夜的。我知道,那里没有过去,也没有国籍。我把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辫子,用街上当垃圾扔掉的塑料绳缚住,塞进毛衣的领子里,然后竖起大衣领,让人看不出我是男还是女。到离家最近的公园,还要经过一段上坡路,过了就是一个小桥。到夜晚来临为止,还要有一段时间。
我伫立在桥上,凝望着桥下缓缓流动的河水,身心麻木如一尊雕像,全然感觉不到了时间的流逝。汩汩作响的河水将本是污浊不堪的河床冲刷得清澈透明,一瞬间我像得到了一个重大的启示一般,只觉得自己稍稍地向前一飞,所有的被伤害的心情、被践踏的感情、被玷污的爱情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剩下一个清清白白的灵魂。
“小濛,你别忘了,你的生命线上系着两个人,我和你的母亲。”
父亲,这是你何时说过的话呀?您说这话的时候,可否预感到了女儿的今天呢?
“小濛,不许挑食,你要胖起来。”
母亲,女儿现在连一碗粥都得不到了。
“你可以是一个不幸的女人,但你不能是一个不肖的女儿!”又是谁在向我讲话?是天?是地?是眼前的河水,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另一个我自己?
天已经黑了,空气也更清冷。桥底下传来“吡—吡,呜—呜…”的夜间卖拉面的喇叭声。在那寒冷的夜,那样的凄长久远,像苦阿丙泣血的胡琴弦,似我这一刻无声的悲泣。
拉车的人上不来坡,我听见了他那沉重的喘气声。剩下在我内心的最后一点尘间的意识使我离开了桥头跑到坡下去帮助拉车人向坡上推。我不知为何已经绝望的人居然还要去帮助别人。
“谢谢你,孩子。”映在我眼中的是一张布满皱纹且疲惫不堪的脸。
我知道,映在对方眼睛里的会是一张更加苍老更加木然的年轻的画像。
“这么晚了,该回家了,孩子。”这种温和的语气,使我想起了海那边的父亲。
我摇了摇头。泪水,又开始涌向眼角。在某种时刻,温情会比残酷更让人忍受不了。一个硕大的气团堵住了我的喉咙,憋得我几乎开始饮泣起来。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把拉面车在桥的正中央支架起来。
“吃一碗面吧,孩子,暖暖身子。”他那暴着粗筋的大骨节手指在去抓拉面架上的碗。
“我……我没有钱……”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我知道自己衣袋里的钱已被换作了身上御寒的大衣。
“不要钱,孩子,起吃顿夜宵吧。我也该收工了,今晚不会有客人了,这么冷的天,谁不呆在家里呀。”
我点了点头。那是有家的人才有的奢侈,而没有家的人,我什么也不敢想。
“我也早就没有家了,只有一个可以睡觉的窝而已,我自己干这行谋生,每天过得像个野狐狸一样的日子,说不定哪一天‘啪嗒一下子倒在路边,这辈子也就这么完了。我总告诉自己,再苦再屈辱的时候,像猫像狗的日子也得活下去。人这一辈子,幸和不幸总得是一半一半。把不幸先尝了,剩下的总会是好日子。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不过,孩子你可是看得到,你多年轻呵,真叫人羡慕。”老人说完,又捧给我一杯热热的清酒。
就是这位陌生的老人,在我人生最孤苦最绝望的夜晚,给了我一碗热面,一杯热酒和一席救命的语言。靠着这些仅有的热力和能量,我竟没有投水也没有冻死在公园的长凳上。
第二天一早,我同送报纸的报童一起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溜到了超级市场地下街的人口处,像一只受着饥寒的野猫一般缩在门旁的一角,等候着开门时的施舍。上午10点,食品街开门了,我在那专为主妇们预备的“食品试食处”得到了一小碟香肠,一小块生鱼片,又加一小块豆腐,靠着这三样的卡路里,我去一家旧大楼的“清扫工募集”处应了召。下午,上日本语学校,晚上又兼一份洗碗的工作,完工后,挤在学校宿舍本已满员的公寓的地板上,在被睡魔侵占之前的极短时间内,默颂着白天学过的日文单词。就这样,我终于完成了那漫长的日本语学校的学业。靠我的英、汉、日文能力,考入了东京一家国际贸易商行。
今晚,那寒冷的夜已经过去6年了,我在有鲜花有观赏植物有古典音乐有青花瓷瓶有现代派人物画有真皮长沙发有希腊地毯有厚质落地窗帘有暖壁炉有一个车库有小小花园的二层楼房里,写着关于我自己的故事。这里便是我自己的家,旁边站着的是刚刚与我结了白头之约的爱人。当苦涩的回忆又勾起了我滚滚泪水的时候,一杯热热的苹果茶轻轻放在了我的案头。
“我想去看看新九子的那座桥。”
他摸了摸我的面颊,向我晃一晃拿在手中的家车的钥匙,说道:“现在就走吧,从咱家开车只需3个小时,看完了,我们在箱根过周末,那儿的冬景一定很美。”
他有力的双臂将我的身心紧紧地拥了过去。一瞬间,我的灵魂已经悠悠地飘出了我的躯体,带我走入了一个温馨醉人的天国。幸福,使我无法拒绝眼泪……
(凌云摘自《女友》199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