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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空间观察人文与地理学的人文关怀

1997-07-15赵世瑜

读书 1997年5期
关键词:历史学人文区域

赵世瑜

十年前我为《读书》杂志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对陈正祥教授的《中国文化地理》一书的评论,在这期间,我以一个非地理学专业的研究者的身份,写了关于文化地理的两部专著和一些文章,虽不免有班门弄斧之嫌,但毕竟表示了一个人文学者对地理学的重视和期望。十年过去,诸人文学科对空间的观察角度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但地理学的人文关怀由于许多现实因素的误导,却并没有显著的加强。

人们几乎都注意到,参加文科高考的学生要考地理,但考地理学专业的学生却不需要通过地理的考试;在欧美的许多国家里,地理学属于社会科学,而以地质学等归于自然科学,但在中国,地理学却一直属于自然科学,学生无须对社会人文科学的知识、理论和方法有深入的了解;尽管有识之士倡导了天地生人的综合研究,但大学地理系对人文地理学的重视却每况愈下,它们纷纷改名,虽体现了当今对资源环境问题的关注,却忽略了这个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出于对人的生存的关怀,同时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把人与社会的因素考虑进去。今天,大学的学生们跟随着他们的老师四出各地,为地方政府部门做经济发展或环境方面的规划,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国家给予的科研经费的不足,但我始终怀疑,在连地理哲学(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哲学思考等等)概念都不具备,又缺乏人文社会科学知识和相关体验的情况下,在功利主义目的支配下进行的这些短、平、快的研究,能有什么样的科学结论和真正效果。至于缺乏人文学训练所导致的视野狭窄和底蕴浅薄,更是地理学人才培养的巨大危险。

以上所说,有可能完全是一个外行人的片面的评头论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地理学和历史学一样,是人类历史上的最古老学科之一,它之所以历经数千年而不衰,必定是因为它为人类的生存和延续做出了巨大而独特的贡献。我以为地理学的最大贡献,一是提供了从空间观察事物的尺度,从而导致了社会、经济、文化、历史的区域研究;二是从地理环境的演变过程中考察人与自然的动态和辩证的关系。这两个方面,一是体现了对人类的生存和未来命运的关怀,二是体现了对人类社会发展道路空间异同的关心,所以地理学的本质、或至少它的终极追求也是人的科学,而绝非无生命的岩石、土壤和水。

既然地理学具有人文学的根本性质,所以早就为人文学者所重视。中国古代地理学与近代地理学的根本区别,就是它与人文学的密切关系,关于《史记》、《汉书》以及更早的原典当中如何触及地理学的基本命题,采用地理学的研究手段,自有历史地理学家的精当论述,这里毋庸赘述。但这种亲缘关系到近代以后反而被残忍地切断。曾有一位地理系的学生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大禹治水时的环境演变状况是怎样的?”这使我又感动,又悲哀。因为在我为历史系开办的讲座中,毕竟还有一个地理系的学生在听,在思考具有人文学性质的问题;但我又的确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一是因为“大禹治水”只是个几千年前神话传说,我无法知道,如果这个同学知道那并不见得是历史真实,从而换一个提法,也许问题就可以有个答案;二是因为即使知道那个壮举的确切年代,我也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在最近一、二十年以前,历史学似乎放弃了空间的观察尺度,只固守着时间这一条直线,甚至历史地理学这个边缘学科也成为沿革地理学的同义语。历史学对地理学的一切关怀,基本上被简化为一个问题:对“地理环境决定论”的批判。

在接续历史学与地理学这两个时间与空间学科的关系上,法国年鉴学派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众所周知,法国的人文地理学具有悠久的传统,年鉴学派的早期代表人物费弗尔与维达尔·德·拉布拉什等关系密切,在大学毕业后同时取得历史学和地理学的中学教师资格,他的伙伴布洛赫及后来的布罗代尔也是同样。一九一二年,费弗尔出版了他的国家博士论文《腓力二世与弗朗士-孔泰:政治、宗教与社会史研究》,把区域史与“总体史”(Total History)结合了起来,把工业化以前的社会局限在一个特定的空间中去考察,同时考虑了这个特定的空间(区域)对社会发展造成的影响,从而把自然史与社会史统一在人的实践活动中。十年后,他出版了《大地与人类进化》一书,被人称为今后的历史学家在如何处理社会学、地理学和历史学的关系时树立的“样板”。在书中,他认为“地理环境无疑构成了人类活动框架中的重要部分,但是人本身也参与形成这一环境”。(见拙译《欧洲史学新方向》第57页)

布罗代尔可以说是年鉴学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他的著作在国内已出版了两种,最有代表性的《地中海与腓力二世时期的地中海世界》也将翻译出版。费弗尔评价他的这本书时特别指出,他“断然把西班牙的大政方针纳入到历史和自然地理的范围中去”。正是在这部书中,布罗代尔把历史的时间划分为大家熟知的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而地理、气候、动植物等自然环境因素则是那种长时段的结构因素,对中时段的经济社会运动和短时段的政治事件起着隐蔽的支配作用。在这里,时间和空间就统一起来了,历史就成为特定时空连接点上的一个坐标,历史就成为自然、社会(经济)与个人(事件)三位一体的“总体史”。同样的观念体现在布罗代尔晚年的著作《法兰西的特性》一书中。该书的第一部分就是“空间与历史”,其中包括从空间审视法国的多样性、人口在乡村与城市中的分布格局,以及地理因素在构成法兰西过程中的作用。可以看出,地理学的、或者空间的角度被布罗代尔放在了首要的地位,他说,“地理学是最具体的一种观察手段:张开眼睛,从人们看到的事物出发,一般而言,这毕竟不是件天大的难事”(参见该书中译本第12页)。但到今天为止,对大多数历史学作品来说,这似乎还是件“难事”,因为除了历史地理学家以外,人们通常对特定时期的地理环境状况还是不屑一顾的,但历史地理学家通常又由于专业范围的原因,对特定时期的地理环境状况以外的东西无暇顾及。

从空间观察人文的角度带动了区域研究。在中国,对区域经济或经济区域的研究走在前面,其它领域则相对滞后。比如对宗教、语言、民族、民俗等区域文化或文化区的研究还远不够深入,区域史的研究已经展开,但地理环境或空间并不应该只是一种自然的大背景或大舞台,在最初的叙述结束后便烟消云散,它应该像空气一样渗透或弥漫在历史、文化和社会之中,它应该与人们每日每时的生产和生活息息相关。美国学者施坚雅(G.W.Skinner)从空间的角度探讨中国城镇及市场体系的著作对我们应该有所启示。尽管他利用德国地理学家克里斯塔勒的“中心地理论”(central-place theory)进行的研究引起不少争论,但还是启发我们换一个角度、立体地考察中国社会。在中国的不同区域之间,形成一种空间的联系,每一个区域的活动不可能是静止和孤立的,它们始终处在一种交换或交流的状态,它们之间又具有不同的层级关系。从这个角度出发,不仅是城镇或市场,而且政治、宗教、人口、服务业乃至各种信息传递(比如政令、邮传、交通)等等,都可以置于一种空间网络中重新加以考察。

对人地关系的关注是地理学的另一项看家本领,也是它对其它学科的一大贡献。通常人们把这样的视角称之为“生态学”的。在年鉴学派的后起人物中,虽然不再着力于构建宏观的历史,但在具体的、个案化的研究中,却形成一种可以称之为“历史生态学”的东西。这实际上是“总体史观”的一种延续。勒华·拉迪里早期进行了大量人口生态史方面的研究,把西方中世纪向近代的过渡与人口生态的变化密切联系起来。他后来的代表作《朗格多克的农民》和《蒙达犹》虽然是区域的、甚至是一个村庄的历史,但却确立了一个由环境生态、经济和人口构成的独特社会结构整体,生活在这一区域或村庄的集体精神生活就是这样一个独特结构中的表现。人们的生育与死亡、作物与收获、信仰与仪式等等无不与这个整体的物质结构有关。实际上这就与文化地理学上的文化生态学主题走到一起来了。人们的心理、行为和生活态度往往都是对人际关系和人与自然关系的反射。

但是,当我们的人文学还没有对这些方面的问题进行深入和具体的探讨之时,地理学却几乎放弃了这样的传统。在人为的学科调整和课程设置基础上,地理学家日益减少了与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文化人类学家的对话,甚至在培养新的地理学工作者时,放弃了造成这种对话的知识积累,使我们的期望只能在少数个人身上实现,而不能形成一种整体的冲击力。当二十一世纪即将来临的时候,当强调自然科学的人文关怀已经成为国际共识的时候,如果本身就具有人文学特征的地理学依然忽视这一点,那么它还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我们说,人文学者忽视了空间观察的角度,会使他对真理的认识具有局限,会使他失去研究领域中的广阔天地的话,那么地理学家忽视人文素养的培养、漠视本学科的人文学意义,就会影响到这个学科的生命力。

但愿以上所说只是庸人自扰,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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