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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走好

1996-12-3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6年7期
关键词:印迹车厢目光

干 山

当初年纪很小,从苏州回来的火车上,我怯怯地坐着。

这班从乌鲁木齐开出的火车里有的是混杂的气味和碧绿的令人生畏的眼睛,叫我有些后悔孤身出游。在这个车厢里,唯一让我觉得比我更弱小的人是对面的那男孩子。他还是一个瘦小、羸弱、嘴边不长毛的小孩,却不很文雅地坐在对面的座上。他的样子真是太适合车厢里的灰色调了,就好像一个破旧肮脏的房子总会有一两只小老鼠点缀。老鼠虽小,却常无所畏惧。他的眼睛镶嵌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些不协调的大,但忽闪出的光异常明亮,让我觉得万一车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该找他联手。

他始终平静而又谨慎地看着别人,不时地转移目光。小小的车厢,目光时而就会转到我这里。我也紧盯着他,希望他因此而将目光移开。可是,他的眼睛像粘了胶水似的一动不动,倔倔地停在我这里,既不带友善,也不含敌意,既不显盛气,也不见卑微,直到我将目光离开。我突然惊诧起为何在这个小小的孩子身上会有如此奇怪的一种气质。

火车快要进入上海北站的时候,人们开始整理行李,陆续站起来。对面的男孩站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也急忙跟在他后面。突然,我发现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一个大胡子、绿眼睛的男人,不再移动。那个人挤在陆续走向车门的乘客中,一只手刚拉开了一个乘客的背包拉链。小偷!那个小偷正恶狠狠地瞪着男孩子,暗中的手握成了拳头。男孩是不敢叫的,我想。突然,他对我叫起来:“你看!这个人的包怎么开着?”我连忙接口道:“是啊,叔叔,你的包忘了拉好了。”顺手拉了拉前面的乘客。几乎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这里。小偷瞟了我们一眼,悻悻地溜了。那个乘客检查了一下包,连声谢了我们。

这样,我们就理所当然地认识了,一起走出了车站才道别。我觉得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一个正直、直率的孩子,没有矫情与做作。他的眼睛大而清澈,是可以映出他心底的透澈的。他是知青子女,从新疆回来读初二的。他是从上游流下的洁净的水,我这么想。

在以后的几年里,遇到过许多人、许多事;多数的人和事都会添上被高楼广厦、彩灯霓虹雕饰过的刻板而精致的痕迹。一种生活规则里刻琢出来的人好像都有了同样的面纱和盔甲,像一条蚕轻轻爬在生活的网格里给自己做茧。城市的纷繁在人与人之间隔一道墙,再难感觉到那种真纯得可以探底的心灵的触摸。

有一天和朋友到卡拉OK疯狂,恰遇上一群男孩女孩,便邀来共唱,尽兴已夜深。

我走到夜凉如水的街上,后面跟来一个男孩,是刚才那帮里很活跃的那个。我不奇怪,也不惊慌,只慢慢地走,直到他的影子渐渐将我的影子淹没。

我想他会怎样开始和我说话呢?是从天气的寒暄开始抑或故作镇静地惊道:“哎呀,真巧,怎么我们同路!”

那个影子亦步亦趋地走了几步,发话说:“你一点没变。”就像一个久未谋面的老友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会听得人泪盈双眶,身心一颤。

他是谁?那个高大而陌生的影子、温和而平静的声音。我的心里已充斥着太多的人和事,已挑拣不出哪一个故事来与他比较。当我转过头去的时候,迎来明亮而真切的目光却蓦然告诉我,还有谁能有这样一双透澈的眼睛。

那么久了,原来它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那样深的印迹,因为彼此曾经敞开胸怀给了对方一次真挚的透视,不带礼饰,不带猜忌,又平淡得如山上的流水,也亲切得如山上的流水。我不知道,这样的人也属于我们的城市,而且现在正与我并肩踱在城市灰白的街道上。

他的头发蓬松,颀长而挺拔,一身随意的装扮,一如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少年,与身后的夜光彩灯无一不适,而那火车上的少年已经落得无影无踪,只那双眼睛那种平静的姿态告诉我,这是一个曾经在我的心里留下过那样深的影子的小孩。真的,我再难将他和那个孩子联系起来了。

这条街长得没有尽头,他的话也长得没有尽头,他告诉我他这几年的经历以及他的许多改变。高中毕业后,因为等签证没有下来,就靠关系进了一家国外空运公司的上海办事处,一进去就做了助理。

街的尽头,是江边的堤岸。夜风袭来,有些冷。他轻轻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问我冷不冷。我的心一震,忽然觉得一种模式又要开始。我轻轻地把他的手从肩上放下,我的目光伸向远方。

一瞬间,我觉得我宁可今天没有遇见他,就好像小时候的玩具,即使老了,留在箱底,偶尔想起,那种热恋而又亲切的感觉会涌上心头,温暖而惬意,把我带回甜美纯真的童年。若将他拿出来再与现在最新式的东西比较,他就会一下子变得简陋而逊色。我宁可把火车上的那个小孩永远地留在我心里,不要被另一个人代替,因为我与他留下了一条最真挚的印迹,它是我不再单纯的心底里最单纯而宝贵的东西。

他没有再说什么,送我到了车站,临别的时候没有说再见。车上的我看到车后留下他孤独的身影,消逝在风里。

圣诞,他寄来一张小卡,两个天真的孩子并坐在长长的椅子里,里面写着:“朋友,新的一年……走好!”我的泪忽然涌到心头,那个小孩又历历清楚地站在我的心头,对我笑,告诉我留住了他,却失去了另一样宝贵的东西。

留得风在,却不知雨已飘向何处。一颗心只能求取一种平衡。缘份问:擦肩而过的只是朋友吗?

(陈英、贾勇军摘自《少女》199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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