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翅的纸鸢
1996-12-31阿琪
阿 琪
1
我喜欢一年一度的春风，尤其乔迁到浦东新区，更喜欢扎一只纸鸢，奔走在泛绿的田野上。看着美丽轻盈的纸鸢驾着春风，踏着云霞，直上九霄，便有一种腾飞的欢悦。
这天傍晚，我又拿着纸鸢，挤进工房附近放纸鸢的群体之中。有着共同爱好的人，无须介绍，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会熟稔起来。群体中的纸鸢无疑是多品位、多色彩、多形式的。我从小就爱扎纸鸢，我的纸鸢似有灵性一般，只要轻轻抖动长线，便一路升腾，划破长空，翩翩起舞在暮云晚霞里，看得周围鹞迷们喷喷称奇。
正当我得意洋洋之际，忽而发觉有一双晶亮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追视着我手中的线和空中的纸鸢。我瞥了他一下，发现他才五六岁模样，突出的前额圆圆的脸蛋，亮亮的眸子扑闪着，煞是招人喜爱。我不禁问:“你也想放风筝?”
“我放不来，我爸在放。”他指了一下不远处拼死拼活想让手中的风筝飞上天的爸爸，“我们那只不行，老是往下钻!我爸笨!真没劲!”
我循指望去，啊哟，糊了一只“尿布鹏”:一张白纸两条飘带，活像婴儿的尿布。由于重心掌握不好，“尿布”老是朝地下掉，累得那位年轻的父亲满面通红、狼狈不堪。他听见儿子跟众人瞩目的我对话，便解嘲似的对我说:“嗨，都怪小旺旺瞎起劲儿，说也要放风筝……你看你看，真要命!”
看着小旺旺眼馋的模样，我将手中的线圈交给孩子，说:“你来试试……”
“我怕!我力气小。”小旺旺不敢接线圈。
“有我在你旁边保驾呢，怕啥!”我说。
小旺旺接过线圈，露出一副得意相，抖着长线，望着出没在云彩间的纸鸢，嘴里情不自禁地欢叫着。
他爸见儿子有风筝玩，就收起“尿布”，说:“你当心旺旺，别弄坏了。”
我大方地说:“微不足道的东西，送给他啦!”我掏出香烟，敬旺旺爸爸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点燃后猛抽一口，问，“也住在新村里?几号?”
他报了一个号码，说:“谢你啦!我叫葛文宗，叫我小葛吧!家里还有位岳母帮我料理家务带孩子。”
“你的妻子……”
“出国了，去了美利坚。是前年去的，自费留学。为了帮她出国，我将家中一切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包括我学的机械书籍。我总想，一个女人出洋，万事都得求人，我能多给她创造一些条件，也可以省掉她的不少麻烦。反正我们在国内，再苦也总可以克服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连替儿子买一只像样的风筝的钱也没有。唉!”
“再艰苦再难熬总有出头的日子。她在那边一旦站住了脚跟拿到了绿卡攒够了钞票，接你们全家去那儿，这岂不是否极泰来?你跟儿子岳母和和美美守在一起，无病便是福。”我安慰着小葛，深感他为人真诚质朴，没有一点时下年轻人夸夸其谈的毛病。
正闲聊着，不知小旺旺怎么玩的，天上那只扶摇直上的纸鸢突然一个急旋，“啪”地倒栽下来，挂到了一棵大树上，吓得旺旺大哭起来。我和小葛一面安慰孩子，一面忙着互相帮助爬上树摘下纸鸢。不料，这纸鸢已折断了一只翅膀，再也飞不上青天。围观者不禁“啊呀”几声惋惜不止。
“没啥没啥，小旺旺，伯伯改日再糊一只送你。”我说。
“不不，这只纸鸢我拿回去修修好就行了，别再浪费你的精力。”小葛知趣地说。
暮云四合，玩风筝的人陆续回家，我跟小葛父子也道了别。这次偶遇，竟成了我与他家常常走动的契机，尤其是小旺旺会自己下楼上楼即响我的房门，成了我书房里的常客。知道他家拮据，我有意送些小孩的瓜果点心、鞋袜衣衫，这更密切了彼此的关系。
2
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小葛家竟出事了。
那天晚上，小旺旺含着热泪匆匆来访，急急地说:“伯伯，外婆叫我快……快请你去劝劝我爸，他他他……”
“他怎么啦?发生了啥事?”我顾不上多向孩子盘问，抱起他就朝他家那栋楼走去。
进了他家，只见小葛双手抱头坐在方桌旁发疯地喝烈酒，已经喝得两眼布满血丝眼神发直舌头发僵。旺旺外婆痛苦地陪坐在一侧，暗暗垂泪，见我来忙让坐，叹息地说:“唆，真作孽呀!你看你看……”
“到底发生了啥事?”我急着问。
老人疼爱地横了女婿一眼，不无怨恨地说:“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从美国寄来一封信，说她在美国已经有了男朋友，而且已经同居，她想就此了却在中国的这段婚姻!”说着，她递给我一叠信纸和一份委托办理离婚的公证书。
小葛冷不丁地狂叫起来:“下贱货!我要杀死她!我要杀人啊!”这声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的怒叫，震得小旺旺“哇”地惊叫起来。外婆忙拉小外孙躲进里间。
我见他如此冲动如此失去理智，意识到用好言相劝无法见效，便冷冷一笑，恶声恶气地说:“你要杀谁?杀旺旺?杀你亲生骨肉?还是要杀她的老母，这样尽心尽情照顾服侍你的老人?因为你根本无法出国，因而也无从下手去杀她!”
“你取笑我?”
“我瞧不起你这副熊相!”
“我熊啥?”他猛地跳起来，晃着醉眼怪叫，“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也有辉煌的时刻，也有过雄心壮志。你看，我也有学术论文。”他说着，冲进卧室很快地捧出一大叠文稿纸，说:“我研究过机械传动尖端理论，这篇论文给过大学教授审阅，都认为很有创意，不过还可以进一步充实丰富。可是，我被她……抛弃，被她愚弄，被她……哈哈哈哈，我要它何用?什么叫人?什么叫道德?什么叫爱情?都是……假的!”他咬牙切齿地猛灌一盅烈酒，倏地将那叠凝聚着他几年心血的论文一下子撕碎，将文稿碎片丢洒一地。
我同情他的遭遇。我深知爱情受挫可以扼杀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可以击溃他的自尊、自信和自重。我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小葛，何必为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毁掉自己?”
“不值得爱?在国内她可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啊!我们也有过如漆似胶的情爱。那时尽管日子过得清贫，可每日都……我全是为了她才放弃许多深造的机会。就说这次去美国，是我的海外舅舅突然归来，一再表示想让我出国深造。当时我在单位里还干得不错，领导比较器重我，而她却正为职务的不称心日夜烦恼。为了她的前途，我把机会留给了她。为了她能顺利地站稳脚跟，这个家已是徒有四壁……还背上一屁股的债……我好恨啊!”他颓然跌坐下去，满眼的热泪无声地滚落、滚落。
我无话可对。四周寂静得似乎可以听得见那泪珠滚落在地上跌成八瓣的破裂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瘦削的身影闪了进来，默默地悄无声息地在旁边俯拾撕碎的文稿。我知道此时此刻的老人也经历着感情风暴的侵袭，也为与独生女儿的生离死别而痛不欲生。要她怎么去劝女婿呢?又怎么去咒骂远在天边的女儿呢?唯有用她衰老的双肩去承受生活的重轭。当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无意中对接时，她慈祥而痛惜地示意我:求你快劝劝我的女婿……
现实难以品味难以咀嚼。突然我想起那只折了翅膀的纸鸢。那只纸鸢还干干净净地挂在他家的墙壁上，色彩斑驳，逗人喜爱。我借题发挥，问:“那风筝……没修复?”
“我修过。修过的风筝飞不高。”
“有疮疤的爱情也不值得留恋。”
“你……”他猛地凝视着我。
“你那妻子，就好像那只纸鸢，尽管它在天上通道复逍遥，可它毕竟是无根的东西，得受人摆布，也够可怜可悲的。作为一个男子汉，作为处在这个境地的丈夫，能宽恕就宽恕一下吧!宽恕别人也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传统美德。你千万别认为她休了你，使得你一败涂地。不，她毕竟留给你一个儿子留给你一个希望留给你一个人生的寄托。为了小旺旺，你也得振作起来。”
这时，躲闪在门口黑暗处的孩子，突然飞扑过来，哭喊着:“爸爸!我长大了一定会待你好的呀!”
小葛泪流满面，禁不住抱住儿子嚎啕痛哭……
3
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小葛抱着儿子前来找我，见到他趋向安定的神态，我也稍稍地舒出一口气来。他不好意思地说:“啊，又来打扰你了，小旺旺他吵着要看你收藏的几只袖珍风筝。”
“没啥没啥，小孩爱思考正说明他的聪慧。”我拿出一只大玻璃盒，里面有5只肥皂盒大小的燕子鹏，犹似活的一般。
小葛说:“自从你上次开导我，我心里好受多了。”
“你准备离婚?”
“我的岳母动员我早离早散。”
“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帮女儿早摆脱你的牵连?”
“不不。她是好人啊!离婚对于她来说，也是一个打击。”
“为啥?”
“因为她在上海没有女儿了。我跟旺旺妈一脱离关系，她……”
“那……在美国的女儿会有所安排的。”
“是有所安排。她从美国汇给她巨额美元，要她领着小旺旺过日子。可老人只给我看了一下那张汇票，然后将它撕了。”
“撕了?”
“是撕掉了。她说她不想做风筝上的飘带，尽管飘带上有金有银。她说宁愿跟我守在一起苦度光阴。”
“噢，倒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老人。”
“说来真让人感动，为了拼粘被撕的文稿，她熬了几个通宵，还鼓励我将论文写完投出去。”
“小葛啊!这可是伟大的母爱啊!为了这种无私的亲情，你应该自强自尊自爱自重。要知道你还年轻，还会有抉择爱情重建家庭的机会。对于一个坚强的人，痛苦和不幸像铁犁一样开垦着他内心的大地。虽然痛，却可以播种，因为春天又会来的。”
果然又是春风浩荡的季节。
我踏着晚霞又挤进放风筝的群体去享受翩翩起舞的快意。我糊的纸鸢又扶摇直上，博得众人的喝彩声。而叫得最响的竟是一个孩子，他就是小旺旺。
小旺旺的身边有他的父亲、外婆，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姑娘。她身材颀长、匀称，俊美的脸蛋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让我真正惊讶的是她手里也有一只跟我那只相差无几的纸鸢，迎风招展，破云踹霞，共领风骚。难道……
我大声问小旺旺:“你也来玩风筝?”
“是你送我的那只，看!”
“不是说修好了总飞不上吗?”
“是阿姨重新修一下，折掉的翅膀又好了。看!”
这时小葛悄悄地走近我，笑容在他的脸上像荡漾的湖水，盈溢着几乎能掬下一捧。
“她是谁?”我问。
“我岳母替我物色的对象，手巧得很。看那只纸鸢……飞得多欢!”
我狠狠地捶他一拳，揶揄他:“还想不想杀人?”
他羞赧地回答:“人嘛，总有或高或低的情绪。”
“生活也总有忽喜忽悲的时刻。为了明天，奋斗吧!”我从心底里祝福他和他的全家。
晚霞似火，春风宜人……
(陈全、衣龙飞摘自《青年一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