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穿越Ｘ光射线

一　浪

在北京五棵松太平路27号大院的一幢小楼里，住着一对共同生活了55年的老人——原协和医科大学副校长章央芬教授和她的丈夫原军事医学科学院副院长吴之理教授。

1938年底，抗战硝烟正浓的时候，这对正在医学院学习的热血青年投身新四军来到南昌，章央芬成为当时新四军唯一的随军女医生。1941年12月，他们结为夫妻。

1943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章盾之出生了。孩子刚满一岁不久，突然患上了阑尾炎，并发肠梗阻，吴之理决定亲自给他动手术，谁知，刚把腹部打开不久，美国的B—52轰炸机开过来了，本来他们是来炸日本人的，但当时日本人的驻地与新四军设在老百姓家中的伤兵医院很近，炸弹也落了些到这边来，老百姓和其他同学纷纷躲避，吴之理屏住呼吸，坚持把手术做完，然后飞快地抱着孩子向野外的田沟里跑去……

1944年，章央芬再一次怀孕，夫妻俩忧喜交加。

1945年1月3日，章央芬临产。这个在风雪之中降生的婴儿被取名为吴代明。

1946年1月，章央芬所在的新四军三师奉命转移，组织决定让她带着一双嗷嗷待哺的幼儿暂时潜回国统区老家上海。

其实就在老二吴代明八九个月的时候，章央芬便发现他的睾丸异常肿大。她带着孩子来到上海华山医院检查。病例切片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睾丸癌。医生告诉她，这里收治过5个这样的孩子，不到两年全部夭折，这种病的死亡率是100%。

章央芬耳边如惊雷滚过，抱着孩子一路哭回家。然而她仍不死心，存着一丝侥幸，找到了过去的老师——华山医院深X光治疗医生张去病。张去病非常同情这个过去的学生。他对章央芬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让他做超常(成人)剂量的深X光治疗。但这样做也很有风险，那就是大量的X光射线可能置患儿于死地。走投无路的章央芬只能含泪答应了下来。

在深X光治疗室操作机器的医生是章央芬的同学，她帮章央芬把儿子放到治疗床上。

此时对死神的降临懵懂不知的吴代明依然天真淘气。他见妈妈在帮医生把个沉沉的铅皮压在他身上后，把他一个人扔在治疗室里，吓得大哭，不断地在铅皮下扭动着身体，X光射线根本无法对准他的患处有效地进行照射。

“让我抱着他一起照吧!”章央芬向同学恳求道，她的同学一时听呆了。

“阿芬，你疯了!你抱着小孩照X光，铅皮是根本无法遮住你的全身的，你也是学医的，应该知道，健康人照射X光后，是要得癌症和贫血的呀!你不能为了孩子把你自己也毁了呀!”

“可我是他母亲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我不能!”章央芬毅然走进了被严格隔离的深X光治疗室，将儿子紧紧地抱在了胸前……

一次，两次，三次……章央芬的白血球从100000个单位急剧下降，差不多到了极限200个单位，血色素也从14克下降到了临近8克的极限，她的头晕一天胜似一天，有一次竟晕倒在治疗室外的椅子上。但章央芬依然咬着牙硬撑着。

整整100天过去了。章央芬抱着儿子，40多次走进充满x光的治疗室。当她最后一次抱着孩子做完治疗后，张去病医生感叹道:“只有母亲，才会有如此的无私无畏的母爱。她是一个英雄妈妈。”

章央芬从此落下了头晕和血色素偏低的毛病。而作为尊重科学的医生，她心里明白:癌症——这个幽灵随时会来即响她的生命之门!她的内心依然沉重——二儿子的生命毕竟只是她用母爱与死神的一场赌博，他能否健康地活下来，只能靠他的生命力来与癌魔较量。

潜居8个月之后，章央芬被通知归队。她带着两个孩子踏上了返回解放区的险途。

她要带着孩子坐水陆汽车从浦江开到海上的登陆艇上去。登陆艇很高，从水陆汽车上爬上去只有靠晃悠悠的绳梯，而两个孩子死活只要章央芬背上去。当时时间很紧，她只好把孩子背在背上，再用一块四方帆布把孩子包住，两个对角在胸前一系再爬上去。如此先把老大背了上去，可她爬下来再背老二时，心慌意乱又犯头晕的章央芬赶紧把老二再用帆布系在背上往上爬，等晃悠悠地爬到一半，她才记起:匆忙间自己只把帆布打了一个对角结!要是这个结系得不牢，老二掉下去便完了1章央芬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战战兢兢地一爬上登陆艇，便急忙把老二解下来，紧紧地楼在怀里大哭起来。

1950年全国解放后不久，时任中国医科大学妇婴学院院长的章央芬曾带当时已有5岁多的二儿子吴代明去上海华山医院复查。当医生们得知这个白白胖胖的男孩不仅没死，反而完全康复了时，无不称赞这是章央芬用自己的崇高的母爱向死神讨回了儿子的生命。而当时有另外4名男孩却都无一例外地死于这种病症。

然而，母亲的心并没有因此而踏实下来，她始终担心几子的患处会丧失正常人的功能。直到1972年，吴代明建立了自己的家庭。章央芬又一次热泪横流，但是，她相信这是最后一次。

早在1948年，章央芬再次怀孕了。这一次，她难产了，最后生下了一个肉团团。

——这是冷酷的X光对她的第一次“警告”。

以后7年，她一直不敢怀孕，直到1955年才敢生了老三章三乐。

章央芬从建国后一直在医学界担任着各种职务。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在与丈夫和3个儿子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身为医学专家的她其实一直在等候一个幽灵的降临——癌症。

1981年，“它”来了，章央芬被查出患有乳腺癌，她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异常幽默地对忧郁的丈夫和儿子们说:“我同X光开了一个‘玩笑，它一直放了我35年的‘假，给了我老二一条生命，又让我为国家和医学事业做了不少事情，它现在才派癌症来抓我，我太谢谢它了!”

对生命的达观，使老人的精神毫无负担。如今，14年过去了，老人身上的癌症竟然不翼而飞了!

1994年8月19日，老二吴代明与如今是武汉红宝石集团公司总经理的哥哥章盾之，以及在美国工作的老三章三乐一起为母亲庆祝80大寿。

面对恩重如山的母亲，3个堂堂男儿一膝跪下——“我们要给您磕头!”

(姜明国摘自1996年1月12日《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