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戆囝仔

1996-12-31台湾林太乙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6年2期
关键词:白痴洋娃娃男孩

台湾林太乙

小时候,家人常叫我戆囝仔,即傻孩子。我不知道戆囝仔也是大人对孩子表示亲爱的昵称,只知道戆是笨的意思。我自己也觉得很笨,什么事都要大人解释之后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在上海进了小学之后,我这个被人用厦门话叫惯的戆囝仔突然变成小学生林玉如,而且是用上海话叫的。有了新身分和新名字,好像整个人都需要改变。学校和家里完全不同,有竞争,有考试,要记分数,要及格,一开始压力就很大。我决心要做好学生,很规矩,很用功,成绩也很好。我因为身材不高,总是坐在教室里第一排的座位。班里学生很杂,记得读三年级的时候,有的学生年龄比我大许多,有的是刚从乡下来的姑娘,坐在最后一排的是一些吵吵闹闹的男孩子,常被老师记过,但他们似乎不在乎,一再吵闹。

“放10分钟”休息的时候,学生就在校园,即一块空地上玩。有时我和别的女生坐跷跷板。那时是30年代,我们都穿长及踝部的旗袍,侧面坐在跷板上。有的男孩会等我坐的那端跷高的时候,把坐在另一端的女孩推开,自己坐上去。玩了两下,他着地的时候就突然跳开,使我砰的一声猛然坠地,吓得我哭出来,那些野男孩却拍手大笑。

我也因为是林语堂的女儿,有时候被高班的男生欺侮。父亲写的“开明英语读本”是学校用的教课书。学生英文考试不及格时,就围着我,指着我骂道,“都是林玉如格阿爹勿好!都是林玉如格阿爹勿好!”被人欺侮的味道真不好受。

但是后来我有了个保护人。有一次男生再在跷跷板上捉弄我的时候,一个长得又高又胖的女孩跑过来,一拳把那男孩击倒。那男孩从地上爬起来叫,“白痴!白痴!”做了个鬼脸就跑掉了。

我猜想那女孩是十三四岁,穿着乡下姑娘的衫裤,梳着一条大辫子,她与我同班。有了她保护,我不再给男生欺侮了,于是我总是找她一起玩。她是住读生,住在校舍三楼一间大房间。有一次她带我上去,从她床底下拉出个小皮箱,取出两个用火柴和碎布做的洋娃娃给我玩。

“哎唷,真漂亮,你在哪里买的?”我问。

“我自己做的,”她说。

“你真聪明,你教教我怎么做好吗?”

“我不聪明啊,”她低头说,“人家说我是傻子。”

“不要紧,”我说,“家里人也叫我傻孩子。”

她看看我笑了。“我喜欢你,”她说。

我们变成好朋友,吃过午饭,我们经常在楼上趴在地上玩洋娃娃,或是吹肥皂泡泡。有时她皱着眉头说不能玩,有功课要做。我看她做得很辛苦,就替她做,然后一起到下面去玩。有时她会逗男生赛跑,她跑赢了就拍手大笑。她很会跳绳子,有一次跳到一百次都没有绊倒,其他的学生围过来看了。她愈跳愈高兴,谁料到汪老师这时走过来骂道,“不要跳了,难看死了,以后不许再跳绳子。”

汪老师怒气冲冲地走开后,有个高班的男生笑道,“白痴跳起绳来两个奶子一上一下甩得好厉害,所以汪老师不许她跳,”他高声龌龊地大笑。

白痴的脸一红,哭了起来。被人欺侮的滋味我知道,我替她伤心。我们回到楼上,她伸出肥大的手臂紧抱住我,我们哭成一团。“我跟你最要好,”她说。“我也跟你最要好,”我说。我们形影不离,彼此依赖,她是我的保镖而我替她做功课。可是好景不常。

有一天,在上算术课时汪老师一走进教室,就厉声说,“林玉如,走过来。”

我看他铁青的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跟前。汪老师说,“林玉如,你做弊,你替白痴做功课,把手伸出来,我要教训你以后不能再这样做。”

我倒抽了一口气,吓得手脚发冷。我从来没有被老师骂过。我没有做弊,我只是想帮白痴的忙而已。谁知汪老师拿起戒尺就要打下来时,白痴已经从教室后排抢过来,叫道,“你不要打她,林玉如是我的好朋友!”她一拳把汪老师击倒。

同学都怔住,教室一片静寂。我瞪视白痴,心里既感激又惊慌。她呆呆地站着,一丝不动。这件事太严重了。白痴要保护我,说什么也不应该出拳把老师击倒。汪老师从地上爬起来时,嘴唇流血,脸如土色,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室。大概过了5分种,有个工友进来哄白痴出去吃饭,我们就自动下课。我难过得不得了,不知道白痴会受到什么刑罚。我被指责做弊,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下午白痴没有来上课,汪老师也没出现。放学的时候,我看见个60多岁的乡下人拉着白痴的手,提着她的小箱子走向校门。白痴看见我说“我走了。”

“你不要走!”我叫道,但是那老人拉着她快步向前走出去了。

这时汪老师走到校园,脸上贴着纱布。有几个学生走过去,问他怎么啦。

“我辞职不干了,”他说,“我早就告诉校长,一个25岁的白痴虽然智商和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却不能和正常的孩子混在一起上课。”

白痴是个25岁的大人,我不能相信。我不明白,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爸爸。

“白痴是什么意思?”我问。

“那就是傻子的意思,”爸爸说。“她虽然身体发育正常,头脑却和8岁的小孩一样。”这时我才觉悟,白痴不是我的朋友的名字。

我愣住了。想到她替我抱不平,出拳打捉弄我的男生,打汪老师,我的心碎了。又想到一个大人趴在地上玩洋娃娃吹肥皂泡;逗男生赛跑的时候她有多高兴,我难过得要哭起来。白痴是我的好朋友,但我不想长大后像她那样。

“我为什么没有看出她是白痴呢?”我问爸爸。

“也许是因为你只有8岁,”他回答,摸摸我的头。

“以后我会不会变得聪明一点?”我焦虑地问。“我会不会也是白痴?”

“戆囝仔,”爸爸说。“你放心,你绝对不是白痴。”

我为白痴伤心了好久,想念她。我不知道她被那老人带走之后过着怎样的日子,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惦记我。爸爸说,你别担心,像白痴那样的人记忆力不强,说不定已经忘记了你。他这样说,使我更加受不了。难道我们的友谊就这样消逝了?

我却一直没有忘记她。在那短短几个月中,我们是诚挚的好友,以后我再也没有交到那么好的朋友了。

(李雪华摘自台湾《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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