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青衫
1996-12-31台湾琦君
台湾琦君
我念初三时,物理老师是一位高高瘦瘦的梁先生。他第一天到课堂,就给我们一个很滑稽的印象。他穿一件淡青褪色湖绉绸长衫,本来是应当飘飘然的,却是太肥太短,就像高高挂在竹竿上。袖子本来就不够长,还要卷上一截,露出并不太白的衬褂,坐在我后排的沈琪大声地说:“一定是借旁人的长衫,第一天上课来出出风头。”沈琪的一张嘴是全班最快的,喜欢挖苦人,我低头装没听见,可是全班都吃吃在笑。梁先生一双四方头皮鞋是崭新的,走路时脚后跟先着地,脚板心再拍下去,拍得地板好响。他又不坐,只是团团转,啪嗒啪嗒像跳踢踏舞似的。梁先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梁”字,大声地说:
“我姓梁。”
“我们早知道,先生姓梁,梁山伯的梁。”大家说。沈琪又轻轻地加了一句:“祝英台呢?”
梁先生像没听见,偏着头看了半天,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颗大大的金牙。看着黑板上那个“梁”字自言自语地说:“今天这个字写得不好,不像我爸爸写的。”
全堂都哄笑起来,我也笑了。因为我听他喊爸爸那两个字,就像他还是个孩子。心想这位老师一定很孝顺,孝顺的人,一定是很和蔼的。他收敛了笑容,一双眼睛望向窗外,好像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全堂都肃静下来。他又绕着桌子转了好几圈,才开口说:“今天第一堂课,你们还没有书,下次一定要带书来,忘了带书的不许上课。”语气斩钉截铁,本来很和蔼的眼神忽然射出两道很严厉的光来。我心里就紧张起来,因为我的理科很差,如果在本校的初三毕业都过不了关,就没资格参加教育厅的毕业会考了,因此觉得梁先生对我前途关系重大,真得格外用功才好。我把背挺一下,做出很用心的样子,他忽把眼睛瞪着我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名字,他又把头一偏说:“叫什么,听不清,怎么说话跟蚊虫哼似的,上黑板来写。”大家又都笑起来,我心里好气,觉得自己一直乖乖儿的,他反而盯上我,他应当盯后排的沈琪才对。沈琪却在用铅笔顶我的背说:“上去写嘛,写几个你的碑帖字给他看看,比他那个梁字好多了。”
“噢,珍珠宝贝,那你父母亲一定很宝贝你吧,要好好用功啊。”
全堂都在笑,我把头低下去,对于梁先生马上失去了好感。他打开点名册,挨个儿的认人,仿佛看一遍就认得每个人似的,嘴巴一开一合,露着微暴的金牙,闪闪发光,威严中的确透着一股土气。下课以后,沈琪就跳着对大家说:“你们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牙齿是最土的,就像梁先生的牙,所以我给他起个外号叫‘土牙。”大家都笑着拍手同意了。沈琪是起外号专家,有个代课的图画老师姓蔡,名观亭,她就叫他菜罐头。他代了短短一段日子课就被她气跑了,告诉校长说永生永世不教女生了。一位教外国史的老师,一讲话就习惯地把右手握成一个圈,圈在嘴边,像吹号一般,沈琪就叫他“号兵”。他也不生气,还说当“号兵”要有准确的时间观念和责任感,是很重要的人物。但是“土牙”这个外号,就不能当着梁先生叫了,有点刻薄。国文老师说过,一个人要厚道,不可以刻薄,不可以取笑别人的缺点,叫人难堪。我们全班都很厚道,就是沈琪比较调皮,但她心眼并不坏,有时帮别人的忙,非常热心,只是有些娇惯,一阵风一阵雨的喜怒无常。
第二次上课的时候,梁先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空心玻璃人,一张橡皮膜,就把小人儿丢入桌上有白开水的玻璃杯中,蒙上橡皮膜,用手指轻轻一按,玻璃人就沉了下去,一放手又浮上来。他问:“你们觉得很好玩是不是?哪个懂得这道理的举手。”级长张瑞文举手了,她站起来说明是因为空气被压,跑进了玻璃人身体里面,所以沉下去,证明空气是有重量的。梁先生点点头,却指着我说:“记在笔记本上。”我坐在进门第一个位置,他就专盯我,我记下了,他把笔记本拿去看了下说:“哦,文字还算清通。”大家又笑了。一个同学说:“先生点对了,她是我们班上的国文大将。”梁先生看我说:“国文大将?”又摇摇头:”只有国文好不行,要样样事理都明白。你们知道物理是什么吗?物理就是宇宙间一切事物的道理。道理本来就存在,不是人所能创造的,聪明的科学家就是把这道理找出来,顺着道理一步步追踪它的奥秘,发明了许多东西。我们平常人就是不肯动脑筋思考,只会享现成福。现在物理课就是把科学家已经发现的道理讲给我们听,训练我们思考的能力和兴趣。天地间还有许多道理没有被发现的,所以你们每个人将来都有机会做发明家,只要肯用脑筋。”
讲完了这段话,他似笑非笑闪着亮晶晶的金牙,我一想起“土牙”的外号,觉得很滑稽,却又有点抱歉,感到梁先生实在热心教我们,不应当给起外号的。他的话说得很快,又有点模糊不清,起初听来很费力,但因为他总是一边做些有趣的实验,一边讲,所以很快就懂了。他又说,“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接触到万物的道理。比如用铅笔写字,用筷子夹菜,用剪刀剪东西,就有杠杆定律,支点力点重点的距离放得对就省力,否则就徒劳无功,可是我们平常哪个注意到这个道理呢?这也就是中山先生所说的知难行易。可是我们不应当只做容易的事,要去试试难的。人类才会有进步。”我们听了都很感动,他虽然是教物理,但时常连带讲到做人的道理。我们初三是全校的模范班。本来就一个个很好学的样子,对于国文老师的一言一行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物理老师也使我们佩服起来了。
有一次,他解释“功”与“能”的分别时,把一本书捧在手中站着不动说:“这是能,表示你有能力拿得动这本书,但一往前走产生了运送的效果,就是功。平常都说功能、功能。其实是两个步骤。要产生功,必须先有能,但只有能而不利用就没有功,”他又点着我们说:“你们一个个都有能,所以要用功,当然,这只是比喻啦。”说着他又闪着金牙笑得好慈祥。他怕我们笔记记不清,自己再将教过的实验画了图画,写了说明编成一套讲义,要我们仔细再看,懂得道理就不必背。但在考试的时候,大部分背功好的同震都一字不洞的背上了,发还考卷的时候,他笑得合不拢嘴说:“你们只要懂,我并不要你们背,但能够背也好,会考时候,全部题目都包含在这里了。”他又看着我说:“你为什么改我的句子?”
我吓一跳,原来我只是把他的白话改成文言,所有的“的”字都改“之”字,句来还加上“也”“矣”“耳”等语助辞,自以为文理畅顺,没想到梁先生问,可是他并没不高兴,还说:“文言文确是比较简洁,我父亲也教我背了好多《古文观止》。”
“《古文观止》只是一本书,怎么说好多《古文观止》?”沈琪又嘀咕了。
“对,你说得对,沈琪。”梁先生冲她笑,“一副从善如流的神情。
梁先生终年都穿蓝布长衫,冬天蓝布袍,夏天蓝布单衫,九十度的大热天都不出一滴汗。人那么瘦,长衫挂在身上荡来荡去。听说他曾得过肺病,已经好了,但讲课时偶然会咳嗽几声,他说粉笔灰吃得太多了,嗓子痒。我每一听他咳嗽,心里就会难过,因我父亲也时常咳嗽,医生说是支气管炎,梁先生会不会也是支气管炎呢?有一次,我把父亲吃的药丸瓶子拿给他看,问他是不是也可以吃这种药,他忽然把眉头皱了一下说:“你父亲时常吃这药吗?”我回答是的。他停了一下说:“谢谢你,我大概不用吃这种药,而且也太贵了。不过你要提醒你母亲,要特别当心父亲的身体,时常咳嗽总不大好。”看他说话的神情,那份对我父亲的关切像是异乎寻常的,我心里很感动。
我们在毕业考的前夕,每个人心情都很紧张沉重,对于课堂的清洁和安静都没以前那么注意,但为希望保持三年来一直得的冠军和学期结束时领取银盾的记录,级长总是随时提醒大家注意,可是这个希望,却因为物理课的最后一次月考而破灭了。那天梁先生把题目卷子发下来以后,就在课堂里拍着踢踏步兜圈子。大家正在专心地写,忽然听见梁先生一声怒吼:“大家不许写,统统把铅笔举起来。”我们吓一大跳,不知是为什么,回头看梁先生站在墙边贴的一张纸的前面,指着纸,声色俱厉地问:“是谁写的这几个字!快站起来,否则全班零分。”当时只知进那张纸是级长贴的,上面写着:各位同学如愿在暑假中去梁先生家补习数学或理化的请签名于后。”因为他知道我们班上有许多数理比较差的,会考以后,考高中以前,仍须补习,他愿义务帮忙,确确实实不要交一块钱,头一年就有同学去补习过,说梁先生教得好清楚易懂,好热心,所以我第一个就签上名,也有好多同学签了名。那么梁先生为什么那样生气呢?我实在不明白。冷场了好半天,没人回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心里又急又糊涂,我悄悄地问领座同学究竟写的是什么呀?她不回答我,只是瞪了沈琪一眼,恨恨地说;“谁写的快勇取出来承认,不要害别人。”可是沈琪一声不响,跟大家一齐举着铅笔。忽然最后一排的许佩玲站起来说:“梁先生,罚我好了,是我写的,请允许同学们继续考试吧?”
梁先生盯着她看了半天说:“是你?”
“我一时好玩写的。太对不起梁先生了。”说着,她就哭了起来,许佩玲是我们班上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这次究竟在那张纸上写些什么,惹得梁先生那么冒火呢?
“好,有人承认了就好,现在大家继续写答案。”他说。
下课铃一响,梁先生收齐了卷子,向许佩玲定定地看了一眼就走了。下一节是自修课,大家一齐拥到墙边去看那张纸,原来在同学签名下的空白处,歪歪斜斜地用很淡的铅笔写着:“土牙,哪个高兴来补习?”大家都好惊奇,许佩玲怎么会写这样的字句?也都有点不相信,又都怪梁先生未免太凶了,许佩玲的试卷变成零分怎么办?许佩玲幽幽地说:“梁先生总会给我一个补考的机会吧。”平时最喜欢大声嚷嚷的沈琪,这时却木鸡似地在位子上发愣,我本来就满心怀疑,忍不住走过去问:“沈琪,你怎么一声不响,我觉得许佩玲不会写的。”沈琪忽然站起来,奔到许佩玲身边,蹲下去,哽咽地说:“你为什么要代我承认,你明明知道是我写的。我太对不起你,太对不起大家了。”
“我想总要有一个人快快承认,才能让同学来得及写考卷。也是我不好,我看见了本想擦,一下子又忘了,不然就不会有这场风波了。沈琪,不要哭,没有关系的。”许佩玲拍着沈琪的肩,像个大姐姐。
我们对她代人受过的牺牲精神,都好感动,但对沈琪的忏悔痛哭,又感到很同情。级长说:“沈琪,你只要快快向梁先生承认就好了,可以免去许佩玲受冤枉。”正说着,梁先生已经走过来了,他脸上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只和气地说:“同学们,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那几个字究竟是谁写的?因为不像许佩玲的笔迹。”沈琪立刻站起来说:“是我,请梁先生重重罚我好了,和许佩玲全不相干。”
梁先生的金牙笑得全都露了出来,他说:“沈琪,我就知道是你捣蛋,你为什么写土牙两个字?你为什么不愿意补习?你的数理科并不好,我明明是免费的啊。”他又对我们说:“大家放心,你们的考试不会得零分。许佩玲的卷子我已经看过了,她是一百分。”
全班都拍起手来,连眼泪还挂在脸上的沈琪都笑了。
梁先生走后,我们还在兴奋中,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忽然隔壁初二的级任导师走来,在我们的安静记录表上,咬牙切齿地打了个大叉叉,说我们吵得使她没法上课。这一把大叉叉使我们这一学期的努力前功尽弃,再也领不到安静奖的银盾,而且破坏了三年来的冠军纪录,我们都好伤心。沈琪尤其难过,说都是因为她闯的祸,实在对不起全班。大家的激动使声浪无法压制下来,而且反正已经被打了叉叉,都有点自暴自弃了。此时,梁先生又来了,他是给我们送讲义来的。看我们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仍为沈琪的事,他说:“你们安心自修吧!事情过去就算了,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们却告诉他安静记录表被打叉叉的事,他偏着头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有什么不得了,旁人给你做记录算得什么?你们都这么大了,都会自己管理自己,奖牌、银盾都是形式,校长给的奖也是被动的,应当自己给自己奖才有意思。”
“可是我们五个学期都有奖,就差了毕业的一个学期,好可惜啊!”
“唔!可惜是有点可惜,知道可惜就好了,全体升了高中再从头来过。”
“校长说要全班每人考甲等才允许免试升高中,这太难了。”
“一定办得到,只要把数理再加强。”
我们果然每人总平均都在甲等,这不能不说是由于梁先生的热心教导。升上高一的开学典礼上,梁先生又穿起那件褪色淡青湖绉绸长衫,坐在礼堂的高台上,校长特别介绍他是大功臣,专教初三和高三的数理的。
在高一,我们没有梁先生的课,但时常在教师休息室里可以看到他,踩着踢踏步满屋子转圈圈。十分钟休息的时候,我们常常请他跟我们一起打排球,他总是摇摇头说不行,没有力气,我们觉得他气色没有以前好,而且时常咳嗽得很厉害。有一天,校长忽然告诉我们,梁先生肺病复发,吐血了。在当时医学还不发达,肺病没有特效药,一听说吐血,我们马上想到死亡,心里又惊怕又难过,恨不得马上去医院看他。可是我们不能全体去,只有我们一班和高初三的级长,三个人买了花和水果代表全体同学去看他。她们回来时,告诉我们梁先生人好瘦,脸色好苍白,他还没有结婚,所以也没有师母在旁陪伴他,孤零零一个人和别的肺病病人躺在普通病房。医生护士都不许她们多留,只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告别出来了。她们说梁先生虽然说话有气无力,还是勉励大家好好用功,任何老师代课都是一样的,叫我们不要再去看他,因为肺病会传染,他的父亲就是肺病死的。我们听了都不禁哭了起来。沈琪哭得尤其伤心,因为她觉得自己最最对不起梁先生。
不到两个月,就传来噩耗,合壬竟然去世了。自从他病倒以后,虽然死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们全班同学的心,但一听说他真的死了,没有一个同学愿意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我们一个个嚎啕痛哭,想起他第一天来上课时的神情,他的那件飘飘荡荡又肥又短的褪色淡青湖绉绸衫,卷得太高的袖口,一年四季的蓝布长衫,那双前头翘起像龙船的黑布鞋,坐在四脚打蜡的桌子上差点摔倒的滑稽相,一张一笑咧开的嘴露出的闪闪金牙。这一切,如今只令我们伤心,我们再也笑不出来了?br>在追思礼拜上,训导主任以低沉的音调报告他的生平事迹。说他母亲早丧,事父至孝。父亲去世后,为了节省金钱给父亲做坟,一直没有娶亲,孑然一身。他临终时还念念不忘双亲坟墓的事。他没有新衣服,临终时只要求把那件褪色淡青湖绉绸长衫给他穿上,因为那是他父亲的遗物。
听到这里,我们全堂同学都已哽咽不能成声,训导主任又沉痛地说:“在殡仪馆里,看他被穿上那件绸衫时,我才发现两只袖口磨破,因没人为他补,所以他每次穿时都把袖口摺上来,他并不是要学时髦。”全体同学都在嘤嘤啜泣。
殡仪馆里,我们虽然全班同学都曾去祭吊过,但也只能看见他微微带笑的照片,似向我们亲切地注视。
我们没有被允许走进灵堂后面,没有机会再看见他穿着那件褪色淡青湖绉绸长衫,我们也永不能再看见了。
(黄豪杰摘自《中国文化名人笔下·师友情重》一书,大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