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绅士
1996-12-31王家琪
王家琪
得知我的伯父在美国,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事情。在我的小学生的脑瓜里,立时显映出贼眉鼠眼的反派人物形象。母亲叹息着:“也许早死了,也许不知在哪给美国鬼子打杂呢。”
真正见到伯父,是在1988年的春天。
他刚从美国一家大公司退休,应邀到中国讲学。他并无我想象中的威严,也无我以为的那样洋化。我搬来一大堆问题放在他的面前,从儿童教育到老年赡养,从青年自立到移民热浪,睁大了眼睛,听他的说法。“这个问题提得好!”伯父总是笑眯眯地肯定着我的求知欲。他说美国,谈中国,声音永远是那样平和。
伯父也有过没有笑容的时候。那时的中国,已是八面来风。经商热,出国热潮起潮落,搅得人人躁动不安。想必伯父也感到了那旋转的涡流。他很郑重地对我说:“中国国门大开,当然是好事,但有的人到了美国以为人人都能打工,都能留下移民,是不了解美国的法律。”“不!”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许多人知道去了只是打黑工,他们还是登上了飞机,许多人知道留下是不合法的,他们还是准备永远留在美国。”
伯父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许久,才说:“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出去?我们当初留学时,并没有想到不回来啊!”
那一年,伯父73岁。矮矮的身体,腰板依然笔直,头发一丝不乱。在机场海关,他拿出深蓝色的美国护照交验后,头也没回,径直走向那飞往美国的候机室。
10天后,我收到了伯父的来信。他邀请我去美国读书。“我已与一所大学美术系联系好了,只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伯父说:“你必须参加托福考试。”
我很惊讶,也很高兴,甚至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虽然我从未想到过去美国。我捧起了宛如天书的托福试题,毫不犹豫地投入到考托福的大潮中,我像写决心书一样向伯父大声宣称: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于是,我学得昼夜颠倒。于是,我学得刻骨铭心。半年下来,我的英文水平从零跃到结结巴巴拼写一篇短文的程度。我很自豪地将文章寄到美国,通篇chinese长chinese短。伯父将我的文章仔细批改后又寄了回来。他说,chinese含意有贬有褒,最好加上单词gentleman(绅士)。“中国绅士”?我只听到人们都说“英国绅士”,还没有人专门告诉我应该说“中国绅士”。
几次考试下来,我的考分就像蜗牛在墙上爬。那时,正值出国高峰,考托福的大军里聚集了中国许多优秀和自认为优秀的分子。一进入这个圈子,我才明白别人早已付出七八年以至十几年的努力,像我这样抱着初级课本就来参加考试的真是凤毛鳞角。
也许,伯父早就知道学英文的不易,每次报名前,他总是随信附上一张40美金支票,他说:“我相信你能成功。”
当我明白了面前是一条怎样漫长险峻的道路时,再也没有了踌躇满志的得意。每一次考试时,想着要排一天一夜的队才能报上名,想着有近千人争夺不多的考试座位,我手中的笔不由自主地颤抖。
3年的时光过去了,我忽然发现,我的黑发中出现了一缕银丝。
曾门庭若市的托福报名处已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留学热已经过去,人们开始寻找别的机会。我已经学得精疲力尽,我都搞不清楚究竟是为了去美国,还是为了对伯父的承诺而坚守这份固执。
第9次成绩下来了,我闭上眼睛,祈求中国的外国的诸神保佑。当我打开成绩单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上次的分数上又掉下20分!这意味着离录取我的分数线还差40分。40分!我又要付出多少个日日夜夜。
我彻底失望了。我不想再考了。
太累了!太苦了!我跑到银行,拿出手头所有的美金汇往美国托福考试中心,我要求查询。我相信,一定是他们的计算机出了问题。迷茫之中,有人告诉我,计算机的错误率是百万分之一。
无望地等待回音时,我又收到伯父的来信,熟悉的信封,熟悉的笔迹。一撕开,一张绿色支票飘然而落……
当我能流利地阅读拿到手里的任何英文资料时,我也顺利地通过了托福考试。伯父来信说:“祝贺你!”我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几年过去了,美国对中国人留学签证的标准比北京的物价还涨得快。不拿到奖学金休想获得签证。我是学美术的,深知跨越东西方巨大的文化观念的鸿沟决不会像学英文那样简单。
每隔几天就有一封美国来信。伯父给我寄来不少美术书籍。他知道我能读这些书了,但一定还有些费力。他没有忘记附上一封仔细标明文章重点,解释难懂词汇的信。伯父说他到图书馆查了很多美术资料,他一份份复印了寄给我,上面写满了他读后的理解。他说他是搞理工的,一点也不理解美国那些稀奇古怪的现代艺术。“但是,”他说:“我希望你能来这上学,能学到他们的创新精神,开阔你的艺术视野。”
已经是我办留学的第5个年头了。人们的态度由羡慕到疑惑:你怎么还没走呢?你不知道吗,有人代考托福,只要出钱,多高的分也能得到。我的邻居也没见学什么托福,照样从澳大利亚转道美国了。我的女儿与留学生结婚,3个月就拿到探亲签证。争取奖学金有很多窍门,可以和美国学校商量好……我不停地解释,渐渐地,许多并非恶意的劝告听多了,我沉默了,沉默中,心理终于失去平衡。我谨慎地写下我所知道的可能获取签证的合法、半合法和不合法的手段。没有作任何多余的说明,犹豫了很长时间后,我将信投入了邮筒。
久久没有音讯。当我忐忑不安地打开伯父的回信时,第一次,我看到了一个认真的伯父。“我已将信烧毁。我现在是美国公民,我不能做任何欺骗美国法律的事情!”
我的脸红了。
终于,我获得了并不丰厚的奖学金。伯父将经济保证书寄来,他承诺负担我在美留学期间全部学费和生活支出。“我决不做虚假保证人!”伯父这样说。
可是,多少年办出国的经验早已把许多聪明的国人锻炼得像泥鳅一样滑。一纸保证书,不再是千金难换的出国敲门砖。只要投入权力,投入金钱,甚至,仅仅投入一个媚人的微笑,就能换来那永远不会实现仅在法律上具有效力的一纸空文。当我站到美国领事馆前等待签证的队伍中时,忽然觉得一种悲哀,我和伯父是不是太执著,太认真。
看着眼前的几扇大窗户,后面各站着神情冷峻的签证官们。
短短几分钟交谈,即决定了每一个申请者的命运。多少人私下里都对这个遥远富足的国家抱了美丽的幻想,多少人早已准备拿到一纸签证后一去不返。可是,当站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却要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决无移民倾向。一个中国女孩子,急得对玻璃后的大胡子签证官喊道:“我的专业在美国是找不到工作的,我肯定要回来。”我忽然觉得有些滑稽,难道中国人比美国人更知道美国的情况吗?我有点理解这些签证官的冷峻。在这么多持有合法保证书的申请者面前,他们如何去相信每一句中国话的真实性?
美国人的灰眼睛从伯父的保证书挪到奖学金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我没有说我早就想好的话——我只想到美国学习,我和我的伯父从未想过改变我的国籍。此时此地,这种话是如此地陈旧,如此地轻飘。
5年的努力在两分钟之内就结束了。我不知怎样步履沉重地走过还充满着期盼眼光的队伍。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桌上有一封美国来信。
“家琪侄女,签证顺利吗……”我将脸深深地埋进那厚厚的信中,任泪水在信纸上流过。
我愧对伯父的希望。如果我不是这样平凡,如果我是中国出类拔萃之人,就不会让伯父这样费心。我忽然强烈地想去美国,去见见伯父,去读硕士,读博士……
我终于没能去美国。两年后,在北京,我又看见了伯父。他已经79岁了,头发依旧一丝不乱,只是瘦弱了许多。
十几天一晃就过去了,他没有提一句曾怎样为我办留学,我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对他说一声谢谢。在伯父返回美国的那天早晨,我们穿过马路去上汽车。南来北往疾驶而过的汽车让人眼晕。忽然,伯父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不清是我在扶他,还是他在带着我,一同走过这长长的道路。
伯父走了,经过海关,他回过头,对我笑了笑摆摆手。几十年前,当这个小个子清华大学生走出国门,站在那些牛高马大的美国人中间,一定是这样微笑着挺直了腰昂起头。
现在,他老了,背驼了,步履也蹒跚。也许,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想起他写给我的信,厚厚一叠。
我的伯父,一个真正的中国gentleman。
(孙书华、薛峰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