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
1996-12-30叶君健
可能是因为害了一场致命的病,平时从不想的问题,现在开始想起来了。生活规律起了变化。生病以前(1992年夏)年纪虽然已到77岁。但我还没有感觉到“老”,仍觉得有许多事要做,也有精力去做;有许多书要读,只是没有时间读。在病前的头一年,我还没有自己的年龄概念,跑了一次敦煌,在河西走廊大沙漠上乘了三天三夜的车,那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疲劳。不料没到一年,背上的骨头忽然痛起来,24小时不停。我躺在床上起不来。吃饭得用汤匙喂,喝水也得用管子吸,身上潜伏的癌细胞发作了,而且已经扩散到了背部和肺部。告别这个世界已为期不远了。
“告别”的事,过去当然从没有想到过。我知道我是个平凡的人,“告别”总有那么一天。消失了也算不了什么。我生于国家大动乱时期,连年的军阀混战以外,还遇上日本侵略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和许多我这一代的人一样,流离动荡,还不时卷入各种斗争——意识形态的和政治的。我同时代人中,许多不到中年就已经离开人世。我居然活到现在,应该说很满足了。所以,当有一次我去接受放射治疗的时候,看到了我的病历,说明病已经到了晚期,但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惊惶。
不过。人究竟是个具有想象力的动物,那天晚上,在我想不理会身上的痛楚、争取睡一觉的时候,我忽然感到有点紧张起来:我得很快就要去见阎王?我还没有这个精神准备,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事要做。我越想越不是味,连一刻也睡不着。这时,身上的痛楚加重。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钟声,半个钟头敲一次,时间就以半个钟头为单位,有规律地提醒我,夜已深沉。我烦躁起来,只好摸来了床头小桌上的安眠药瓶。一口气服了三片——平时我只服一片或两片。不久,脑子开始昏沉了,渐渐坠入睡乡。这是午夜过后两点来钟时候的事。我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清晨六点多钟了。护士小姐送来一碗稀粥、一个煮鸡蛋和一小碟咸菜。可能是因为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的缘故,我的胃口很好,特别想吃点东西。我一口气把稀粥喝了,蛋也吃了,那一小碟咸菜还显得特别可口。
饭后,我发了一阵呆,清醒过来,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听了听周围的人声,我觉得这个世界还相当可爱,活着还有意思。
是的,我要活下去!在这个思想影响之下,我也不思考死的问题了,坚持吃东西,争取每夜能睡一觉——哪怕由于剧痛不时打断的、短暂的睡觉,我总算得到了休息。休息可以适度地加强体内的抵抗力,也有助于增加食欲。我的食欲确也没有衰退。除了早晨护士小姐送给我的粥食外,每天老伴亲手做的、营养丰富的中、晚两餐,我差不多都吃得一点也不留。这样,治疗也就持续进行下去了。三个月以后。我身上的痛楚逐渐消失了,我也可以坐起来自己吃饭。再过一个多月,我还可以下床扶着墙在病房的走廊里散步。半年以后,我出了医院。
我已经养病三年。养病期间写了一部散文和短篇小说集《树上的小鸟》和一部长篇小说《白霞》。写此短文时,我已经进入了第四年。我曾看过一位癌症专家写的文章,说癌病治疗得好。病人可以存活四年。看来我现在正处于一个关键的年头。能否闯过这一关,我没有把握。但我可以作最好的期望。好的期望可以加强生存的意志,坚强的意志也可以提高生存的战斗力——我现在就作如是想。
[作者简介]
叶君健曾任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复旦大学等大学教授,英、法文《中国文学》杂志副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中国笔会副会长,中国翻译家协会副会长,世界文化理事会的达芬奇文学、艺术奖评委。著有《叶君健小说选》、长篇《土地》《寂静的群山》、中篇《开垦者的命运》、散文《两京散记》、翻译《安徒生童话全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