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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用杨晓霞剩下的钱吗

1996-08-28黄艾禾

中国青年 1996年10期
关键词:张洋捐款人慈善事业

黄艾禾

我们能用杨晓霞剩下的钱吗

今年初复的一天,我们单位门口出现从贵州来的一男一女,找我的同事小邱,他们说是她的亲戚。小邱大吃一惊,想了半天才想起在贵州是有这么一门远亲,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从没有过来往。等到见了面,她才知道,这两口子是带了自己四岁半的独生女到北京看病来了,这女孩得了一种罕见的血液病,现在已经病入膏肓。

小女孩的父亲是位双目失明的盲人,她的母亲是农村户口,而这女孩已经病了两年多——你可以想见,现在这两口子一定已经是一贫如洗。但是出乎小邱的意料,这两口子见小邱,一不是为求人可怜,二不是来借钱,他们是想请小邱帮一个忙——想找首都一家新闻单位帮助宣传一下这女孩的病况,求得一些社会上的赞助。因为小邱是新闻单位的人嘛。不是有个杨晓霞就这么得救的吗?他们的态度十分有礼貌,这礼貌中又带着一种谦卑,这份谦卑让小邱的心里很难受。

小邱找到我,她知道我刚刚写了一篇关于“媒体能救多少杨晓霞”的报道。小邱说,她也曾替他们去问了一些新闻单位的朋友,但是不是没有回音,就是说“不可能,这样的事太多了”。小邱问我:“怎么办呢?”

我听了默默无言。这种事,现在确实很多。也许在杨晓霞的事情之前,这种事情也一直在发生着,但是人们还不会把它们都捅到新闻单位去。可是现在,好像哪家新闻单位都会接到这样的新闻稿。由于新闻本身的规律,新闻单位是不可能都给他们一一登在报上的,可是这些绝望之中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们又该怎么办呢?他们上哪去求助呢?

在我去北京军区总医院采访关于杨晓霞得救的经过时,就在那家医院里我也曾看到过许多求助信,他们大都是冲着杨晓霞的这笔钱来的。每一封信和病历都记载着一个正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生命和一个备受煎熬的家庭:

叶林,四川威远县职工,白血病;

赵云,河南人,需角膜移植;

阎樱花,北京房山良乡人,尿毒症;

于修才,山东济南人,再生障碍性贫血;

孔庆云,河北大城人,深度感染;

林芝,江西人,先天性心脏病;

巫福林之女,福建龙岩人,全身不明原因溃烂;

齐瑞方,河南人,乙型肝炎;

黄兆先之子,广西平果县人,脑瘤;

……

其中黄兆先在为其子救助的信中写道:“如果能救孩子的生命,就是夺我的生命我也心甘情愿!”

北京军区总医院医德医风办公室干部王国平对我说,在来求助的人中,最可怜的是一对来自河北的老夫妇。他们的儿子得的是坏死性胰腺炎,为治病已经花掉了上万元,这其中还不包括航天部217医院免收他们的几千元。王国平说,我替他们打听了一下,这病是能治的,但要花上十几万。老夫妇哪来的这些钱?他们就在医院里长跪不起,说是我们哪怕今后一辈子给你们打工还钱都行!我们怎么拉也拉不起来……

王国平说,这些病人,凡是找到这里来的,哪一个治病也得需要十几万。他们大都先找过当地政府和民政部门,许多也是当地媒介宣传呼吁过,得到过一些捐款,但那些钱往往差得很远。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杨晓霞得到的那笔捐款上了,他们听说,这笔钱有80多万元,杨晓

霞一个人是用不完的,能不能用这钱救救我们的孩子呢?许多人是这么请求的。但是,医院告诉他们,那笔钱是不能动的。

捐给杨晓霞的钱是怎么用的

作为从头到尾一直参与组织救治杨晓霞的北京军区总医院的负责人之一庄照来说,杨晓霞的这笔钱可真没让我们少花心血——

开始时,我们发愁的是没有钱,在2月4日那天北京电视台报道杨晓霞的事情以后,当天晚上8点,第一笔捐款就来了。开始人们都是把钱直接送到病房杨晓霞的父亲手里。到了2月6日,杨父就找到我们,说钱太多了,他没地方放,请我们帮他代管。这样,我们就派了专人,开始替他代收代管。我们定了四个原则:1、指定两名干部专管;2、建立捐款登记本,所有捐款人的名字、单位、钱数都要登记;3、在银行立一个“杨晓霞救治金”的户头;4、所有的捐款都要即时入库。当时我们就感到,这笔钱的管理责任重大,一定不能出差错,不能对不起全国千千万万的捐款人。

到了大约2月中旬,捐款已经到了十六七万元。一天,杨父找到我们说,他要求支点钱,开口就要两万,说是春耕开始了,而他家里的种子口粮为治病都卖了等等。我们觉得很为难。按说我们管着这钱只是代收代管,钱还是他的,可是又觉得人家寄钱来都是指明要给杨晓霞治病用的,用于别的目的有悖于捐款人的意愿,不合适。后来我们就与杨晓霞的家乡联系,人家很支持,把杨家的春耕生产生活所需一切都给解决了。

在这事出了以后,我们愈发意识到管好这钱的重要性。这时的捐款越来越多,到了3月份,已经达到了80多万元。这钱该怎么管,由谁来管,以什么名义,法律上的归属关系,所有支出的具体规定等等,都该有个说法。我们曾走访过民政部、高级法院、中国人民保险公司、中国募捐中心、公证处等等部门,可是各个部门都说,这问题以前从来没遇见过,找不到先例,这钱也不能由我们代管。真是没有钱的时候愁,有了钱就更发愁!

至今为止,“杨晓霞救治金管理委员会”共收到捐款84.6万元,经过委员会批准支出的款项是:治疗费25万元;检测费2千3百元;特护陪床费1万3千元;假肢费2万1千元;补助杨家原来治病所欠债务(有当地政府证明)2万5千元;住院补助5千元;杨晓霞的残疾补助金(共11年,到她成年为止)4万9千元。到现在,这笔钱大约还剩下40多万元。这剩下的钱该怎么办?管理委员会的成员意见相当分散,而且开一次会又相当不容易(北京的成员常常凑不齐,许多成员还要从山东接来),事情就这样搁在那了。这样,也可以想见,别的人再想用这个钱,也是不可能的。

善款的出路引出种种争议

近年来,新闻媒介呼吁人们奉献爱心救助他人,已经屡见不鲜。然而人们所捐出的这些钱,或是多,能多到80多万;或是少,少则数万或数千。能够像北京军区总医院这样严格管理的,却是不多。当初呼吁捐款是为了救人,而钱一旦多了反而彼此猜忌互相攻讦乃至大伤捐款人之心的,也不乏其例。

去年年底,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道了另一件因捐款的归属引起的纠纷。

沈阳市9岁的小学生张洋因患白血病住进了医院。虽然张洋参加了学校的平安保险,但因为承保前有过白血病病史,不能获得保险金。张洋的家长已经没有能力再为孩子治病。在沈阳市十几家新闻单位的呼吁下,众多的好心人,包括高位截瘫的老警察、下岗在家的职工都为张洋寄来了省吃俭用挤出来的捐款。一个多月的时间,张洋的家长共收到了3万7千多元人民币。沈阳市人寿保险公司得知消息后也深受感动,破例给张洋承保。这样,张洋的医疗费不再成为问题。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矛盾也就由此产生。如果张洋的医疗费由保险公司出了,那原来人们捐给张洋的那3万7千多元钱该怎么处理呢?许多捐款人认为,应该把钱交给一个合适的部门,如果放在张洋的家长手里,我们不大放心:这笔钱是不是都用到医疗费上了?而张洋的家长却认为,钱是大家捐给张洋的,作为家长有权保管这笔钱。

当记者采访到那些捐款人时,一位捐款人说:“我们当时捐款是为了救张洋的病。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谁掺上了私心杂念的话,我就可以代表学校,把捐款撤回。既然保险公司已经为她解决了治疗经费,那么我们就应该把这笔钱转给比她还困难的孩子。”另一位捐款人说:“咱们都是勒紧裤带过日子,说实在的两块钱一份的盒饭我都舍不得买。我认为3万多块钱,应该拿到爱心之家去,谁有困难就捐给谁。”而当记者采访到沈阳市民政局的有关领导时,他们也表示为难:“这么多年还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目前对这种事又没有专门的法规或管理办法。”

今年6月,《北京青年报》报道了劳模刘宝林在患白血病的儿子刘巍去世后,将人们捐来的1万7千多元钱一笔笔地退回给捐款人的感人事迹。在此之前,更有“军嫂”韩素云将用剩的捐款大约十几万元捐给了“希望工程”的义举。这当然是剩余捐款的一个最好的出路,但是,如果人们的思想觉悟没有那么高,又有什么办法能保证这些捐款得到最合理的最有效的使用,能够不有悖于捐款人们的意愿,让最需要的人们得到它们呢?

建立现代慈善事业的意义

以上所说的捐款管理的问题还不只

是这些。随着新闻媒介对于需要救助的人们的关注,随着这两年人们爱心的唤起,捐款捐物已经是非常频繁的事情。但如果这件事情管理跟不上,就会发生人们热情地捐款之初完全意料不到的结果。

天津红桥区的人做了一项调查,发现在本区内需要救助的孩子中,有的人因名气大些等原因,能够从四五个渠道得到捐款,一年能得到2000元;可有的孩子因不太为人所知,每年能得到的钱仅200元,相差达10倍。同是苦孩子,最后却贫富如此悬殊,这公平吗?对于可以轻易地得到很多钱的孩子来说,这些钱将对他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北京广渠门中学的“宏志班”也出现了类似情况,最受新闻媒介关注的孩子得到的捐款最多,帐户上最多的已经有了7万多元。学校对此做的工作是,动员孩子们把这些捐款捐给学校,帮助下面几期的“宏志班”学生。据说,也不是所有的家长都情愿这样做。

一方面,是被捐助人能得到的钱可能太多或太少;另一方面,可能是捐款人被动员捐款的次数太多或太少。因为各家报刊都可以号召人们捐款,各级政府、各种组织、街道、单位都可以号召捐款,有的时候,可能刚给电视台送了一份,到单位里又捐,等回到家里,街道的人又找上门来。如此重复动员,时间一长,人们难免生出反感。

在过去的计划经济年代,我们周围那些需要救助的人是由民政部门包下来的。但是,到了今天,民政部门按照当初制定的条例所能“包”的人太有限,“包”的标准也太低。那么多的超出民政部门救助范围的人该去靠谁呢?

这是一个太复杂的问题。它的解决要靠整个社会的整体改革。比如,从公费医疗到医疗保险;比如教育制度中的义务教育与教育收费;比如国家的最低生活水平线的制定与实施等等。而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建立现代慈善事业,即建立一种负责募集、使用各种捐款捐物救助穷困人群的专业机构。

“所谓现代慈善,与我们心目中的传统慈善有根本的不同。”中华慈善总会的办公室主任常寒婴在接受采访时说,“在旧中国,也许一个财主在灾年的时候支起了一口大锅,施些粥给穷人们喝,大家就说他是‘张善人或‘李善人。我们走在街上,看到乞丐乞讨,就给他两角钱,这也是传统意义的慈善。但是,你在施舍他两角钱的时候,是不是也心有疑虑,是不是他在这里要的钱,远比我挣的工资多得多?进入到现代社会,传统意义上的慈善就越来越显出它的缺陷。”

“记得当初我在工厂时,曾经有一个叫‘互助会的组织,就是每月从每人的工资里抽10元钱,交给互助会统一存到银行,用这笔钱的利息来帮助家里有困难的人,年底再把本金还给大家,这是不是一种慈善?”我问道。

“这可以说是一种现代慈善的雏型。”常寒婴说。他解释道,现代慈善事业,就是发动大家捐出一部分富余的钱,救助那些最困难的人。现代发达国家有许多的基金会,都是用一些捐款的大富豪的名字命名的慈善机构,如最有名的福特基金会、洛克菲勒基金会等。但是美国的慈善组织远不只此,据估计大大小小的慈善组织有600万个。在1978年,美国全年捐款的总额是396亿美元,平均每人180美元。这些慈善机构的资金运作方式,一般都是把捐款存入银行或进行经营,用这笔钱的利息或盈利来作慈善救助。

在我们国家,慈善事业曾经中断了40年,这两年才开始恢复。中华慈善总会是去年才成立的,主要的创始基金大部来自境外。各省、市现在都开始有了自己的慈善基金会。这些慈善机构,实际上就是人们所期望的一个专门管理善款、处理救助事业的专业机构。这之中,搞的最有成效的是上海的慈善事业。今年的2月14日,上海浦东新区搞了一次“一日捐”,由浦东的残疾人联合会以及包括工、青、妇在内的18个社会团体组成一日捐联合募集委员会,联合向社会募捐。这样的募捐,一年只进行一次。捐助的项目,事先进行广泛申报、严格评审后向社会公布,它克服了多头多次募捐的现象,又使大家清楚这些钱都用来做什么用,最后所有的数字公开,既有利于社会监督,又大大激发了人们捐款的积极性。那一天的“一日捐”相当成功,共动员了60万人,捐款总额350万元。组织者们高兴地说,到了明年这一天,我们一定要把它办成本区的一个盛大的节日!

说到“慈善”二字,可能中国人还很陌生。其实这两年我们已经成功地做了许多这样的事,最有名最成功的就是“希望工程”,这实际上做的也是慈善事业所包含的一个内容。当我们面临着一个正在转型的中国社会,面临着许许多多处在困境中的人而用传统的手段又无能为力的时候,新的、适应现代社会的模式必然会出现。而建立现代的慈善观念,发展现代的慈善事业,不仅仅是为了帮助那些陷入绝望中的人们,为了救助更多的杨晓霞、李晓霞、张晓霞们,也是为了健全我们的精神品质,发展我们的精神文明,提高我们整个民族的道德素质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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