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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绝响

1996-08-28查理

中国青年 1996年1期
关键词:司马昭阮籍名士

查理

一千七百年后,如果中华儿女忽然对我们这一代人钟爱备至,必是有一位大师生动地再现了我们。这位未来的大师是谁,当然无从知道,但在今天,这样的大师是余秋雨。一篇《遥远的绝响》,令世人对一千七百年前的魏晋人物心驰神往。

可惜,余老师太热爱这些人物了,由热爱而痛惜,由痛惜而激愤,心驰神往就变成了愤愤不平。看得出,余老师是站着写这篇东西的。他的读者也就激动地站着,痛恨“中国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叹息“在魏晋乱世,文人名士的生命会如此不值钱”,看他们一个个被“黑暗、混乱、血腥挤压”,又被无端杀害,“鲜血渗入中华大地”,疾呼“文化的惨痛,莫过于此;历史的恐怖,莫过于此。”于是,读者们就从热爱那些名士的慧心罗汉,变成了痛恨那个时代的怒目金刚。

其实,余老师完全可以坐下来,读者就都可以坐下来。心境就比较平和,脑子也比较冷静,事情就想得比较明白。

最简单的道理,凡事有内因,也有外因。一根竹笋钻出地面,可能是它根红苗壮;一大片竹笋破土而出,就要归功于生机勃勃的春天。一个改革家出现,可能是“大任斯人”;改革家层出不穷,就要感谢改革的大气候。

那些名士与那个时代,何尝不是这个关系!

魏晋时代黑暗吗?惨痛吗?恐怖吗?也许。但话总是不要说绝。

一千七百年前,距百家争鸣的春秋时代刚刚500多年,封建社会的围城还远远没有合龙。阳气还在,朝气还在,锐气还在。无论有多少“混乱”“血腥”,我们都敢断言,那个时代热爱自由,尊重知识,崇尚个性。若不如此,哪会有“傲然独得,任性不羁”的阮籍?哪会有“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嵇康?哪会有《与山巨源绝交书》这样惊世骇俗的篇章,《大人先生传》这样逍遥广大的奇文?阮籍怎么敢骂遍满朝君臣:“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嵇康怎么敢说统治者“凭尊恃势,不友不师,宰割天下,以奉其私”?这一代风流名士,又怎么能异军突起,成为空前绝后的雕像?

名士们享受着何等的自由。孙登大概是最大的一位名士,因为阮籍和嵇康都自愧弗如,主动找他“汇报思想”。但他装没看见,一语不发。人家走了,他却用长啸送客。“嵇康从之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真的有点太傲慢了。阮籍驾车出行,不按着路走,走投无路了,便“恸哭而返”。“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他想哭,就“往哭尽哀而去”。“邻家妇有美色,当垆卖酒”,阮籍“常从妇饮酒”,喝醉了,“便眠其妇侧”。他会做“青白眼”,讨厌谁就把白眼翻给谁。他到东平做官,刚干了十余天,不想干就不干了。嵇康呢,想隐居,就到山阳隐居;想打铁,就在洛阳城外打铁。山涛也是一位大名士,还是后来嵇康托孤的恩人,他真心诚意推荐嵇康去做官,可嵇康报以《与山巨源绝交书》,说对方“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实在有点过分。

世人又是怎样的态度呢?不光极其宽容,甚至崇拜和景仰。阮籍去为邻家女孩哭灵,实在于女孩不利,但主人并没有把他轰走。在邻居家“眠其妇侧”,也实在有点出格,但女人的丈夫并没有和他打架。嵇康在城外打铁,人们不去非议,反而去拜访他,就连“高干子弟”钟会都去了,可见市场实在不小。人们还饶有兴致地流传和记录名士们的特立独行,以致我们今天还觉得他们活灵活现。这样的社会环境使名士们如鱼得水。没了这些水,任你再大的鱼,也休想摇头摆尾。若在魏晋,超凡脱俗的余老师必是最大的名士,但在今天,你能到上海城外打铁吗?敢到邻居家“眠其妇侧”吗?

再看余老师深恶痛绝的统治者。仅以阮籍为例,骂完满朝君臣并没有挨

整,曹爽请他做官,司马昭不光请他做官,还要与他联姻,这与汉朝和匈奴联姻可不一样。阮籍故意“醉六十日”,司马昭并不介意。为了游山玩水,阮籍要到东平做官,立刻被允许;十几天就擅离职守也不被追究……

可能有人说,这些封建统治者骨子里仇恨个性、仇恨知识,只是跟知识分子套近乎。可在有些时代,统治者根本不理你;知识分子追着跟他套近乎,他还洋洋不睬。

的确,正如余老师开列的名单,许多名士毕竟被统治者所杀。披着羊皮的狼终于脱下羊皮,露出了杀机。但应该承认,他们披羊皮的时间已经极长极长,足以让一代名士茁壮成长。这样的狼,比根本不披羊皮的狼怎样?比刚披就脱下的狼又如何?这个时代,一群大羊雄壮矫健,比那些只有羔羊的时代,是残酷还是慈悲?

可能是羊皮披得太久,这些狼终于带些羊性。司马昭杀嵇康,允许三千太学生到刑场上请愿、送行,还允许嵇康在刑场上当众弹奏《广陵散》。若是杀害柔石的国民党反动派,早用机枪把三千太学生扫了;若是杀害张志新的“四人帮”,早把嵇康的喉管割了。注定被冤杀的柔石和张志新,倘若自由选择,是愿意死在暗杀的黑牢,还是走向嵇康的刑场?

我们再问问嵇康,倘若重新选择,他愿意降生在哪个时代?不用说,既然自古及今,只有魏晋的名士之花最为绚烂,一个真正的名士不会做别的选择。

按照轮回的说法,只是有限的灵魂在世上来来去去。这就是说,嵇康每个时代都曾经来临。但这朵名士之花一定无数次枯萎。说不定,“留发不留头”的清初一个梳了辫子的老秀才、国民党时一个谦卑的小职员、反右时一个向群众认罪的右派、文革中一个挥舞语录本的臭老九,那就是嵇康啊!

遥远的绝响。那些琴声、哭声、打铁声、长啸声,再也不会重现了。但余老师过分惋惜,却大可不必。有些东西只属于特定的时代。如果你一味呼唤名士的声音和名士的行为,列队而来的只能是神经病、无政府主义者和嬉皮士。

难道我是司马昭的转世吗?不,我是魏晋名士的转世。正因如此,我才知道,余老师说的“中国文化的遗憾”,即名士已经消失,这不是真的。他们又来了,他们散布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那么,为什么听不到他们的哭声、打铁声、长啸声呢?

在时代的进化中,名士们也完成了进化。

“是真名士自风流”。何必再去长啸?可以吹一只小号;不一定非去隐居,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干嘛真去翻白眼,可以微笑着沉默;不必只用手打铁,可以干一番货真价实的铸造。余老师你站出来,你不就是当今最大的名士吗?你的那些文章,不比打铁更烫人吗?不比阮籍的哭声更悲伤吗?不比孙登的啸声传得更远吗?不比嵇康的琴声更扣人心弦吗?

至于当年的名士“在后代眼中越来越显得陌生和乖戾”,更不必叹息。魏晋是一个天才的时代,欣赏少数凤凰飞来飞去;而今却是众生的时代,提倡所有的鸽子自由飞翔。一只凤凰,只有一飞冲天又不兴师动众,才愈显出神鸟本色。比如余老师者,思考着最凤凰的问题,写着最凤凰的文章,却活得像一只鸽子,不煞有介事到城外打铁,不哗众取宠到山上吹口哨,也不无事生非到邻居家“眠其妇侧”——正是新名士的成熟和亲切,显出了老名士的乖戾和陌生。

一千七百年后,公元3696年,相信会有余秋雨式的大师,全面描述这一代名士的风貌。更相信,那早已是天才与众生共荣的时代,凤凰和鸽子都在天野上快乐地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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