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索犯文昌
1996-07-15陈午楼
陈午楼
《儒林外史》第一回中,王冕说:“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几年前读《干校六记》,悲文人之厄运,曾以“贯索犯文昌”为喻。近读三联版杨绛著《杂忆与杂写》第一部分中许多篇什,以为“贯索犯文昌”,应从五十年代之初计起。
中国大陆,出现“贯索犯文昌”,有理论依据。有个被誉为“好学生”的大佬倌,曾肆无忌惮地骂过:“中国的知识分子,有两个字可以概括:一是懒,平时不肯检查,还常常翘尾巴;二是贱,三天不打屁股,就自以为了不起了。”(《书林》,一九八九年第一期)故自一九五二年三反运动后,又专对懒而且贱的文人,开展思想改造运动。在那些运动中,常有先进的左派头头脑脑们,站在台上,向台下又懒又贱的人们谆谆告诫:“你们要勇于脱裤子割尾巴哪!脱裤子不要怕丑,割尾巴不要怕痛。割掉地主、资产阶级尾巴,割掉小资产阶级尾巴,才能好好做人,为人民服务。”所以,那个改造,注定是丑化的,痛苦的。为了说得文雅些,故杨绛先生写的反映那次运动的小说,取名《洗澡》云。
既是侮辱性的痛苦改造,就不必惊讶会出现千奇百怪的丑闻、趣事。如杨绛先生写她当年顺利地通过检查,怀着轻松的心情去参加控诉大会时,却意想不到第一个跳上台来控诉的女孩(应该称女青年了),控诉的正是她杨绛(《控诉大会》)!这女孩并非杨绛的学生。她却控诉杨在课堂上散布了许多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毒素。如“教导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之类。可惜,全是拙劣的编造。接着,《人民日报》点名报道时,也无须向当事人杨绛核实一下真伪。盖文人地位卑贱,其时也不受法律保护,不必赏脸也。
由于中国知识分子懒而且贱,自己不争气,还要祸延外国“文昌”系的人奉陪挨整。从一九五五年的肃反到十年浩劫,大陆上有些洋文人遭殃。如那个似乎已无国籍的温德(《纪念温德先生》),和他的好朋友戴乃迭女士。关于戴乃迭其人其事,我们身居远离京华的滨海沿江小城的平民,本毫无所知。八十年代,幸有女作家谌容先生介绍戴的那篇特写,所述戴在“文革”中,洋人受尽土罪的血泪斑斑诸事例,读后在惊心动魄之余,十分震惊“贯索”所犯的“文昌”之概念的外延,何其广也!
散文集子里写了两个自杀的“高知”。一服毒(《忆高崇熙先生》),一触电(《“吾”先生》)。好在中国人口多,死了两个专家教授,简直轻如鸿毛,何况他们属于懒且贱者,死得轻如尘粒了。我想,何妨为他们打个“倒算盘”,而为他俩“庆幸”:这样一了百清,就免遭一九五二年的脱裤之羞、割尾之痛,和一九六六年后的血腥镇压。
《记杨必》,写手足深情。我随作者笔端后移,想像中隐约见到朦胧的形象。杨八小姐玲珑剔透,聪慧过人,洒脱坦荡,手笔阔绰,是个看破红尘的人物,却又常年疾病缠身。我边读边担心作者写出什么政治运动中污浊的羞辱、灾难,强加在这个高尚、清白的人物头上(“文革”中不是有许多品德高尚、才貌双全、卓有贡献的女同胞被活活地折磨、凌辱而死了吗?)。由于作者写得极含蓄,似乎杨必未遭到极大的难堪。但毕竟有些不小的麻烦袭击她。她终于猝死,且被怀疑自杀,又被解剖刀证明是急性心脏衰竭。她猝死在“清队”阶段!
《老王》那篇,写得最令人感慨系之的,是老王的同情心。他同情可怜的大知识分子遭难了。这登三轮的并不讲什么“立场”。他认为,运动来了,知识分子必然断绝经济来源,所以登三轮送钱先生去医院而不肯要钱,担心“你们还有钱吗?”在他辞世前夕,还“直僵僵地”来到作者家,赠送一瓶香油,许多大鸡蛋(作者后来付了钱)。拿老王和“避我者”们相比,怎样评价这个登三轮的?可学金圣叹评赞《水浒》好汉的口气:老王自是个上上人物。
从老王之事,我想到“文革”中无数被侮辱被迫害的人,在戴高帽挂牌游街,在剃了阴阳头示众(作者夫妇都遭髡刑,这在《林奶奶》中很轻松地顺带一笔写出,见104页),在皮鞭棍棒下罚跪罚爬。那些残忍的施刑者的用意,就叫你们“牛鬼蛇神”在广大群众面前出尽丑,激起广大群众的无比仇恨。但效果恰恰相反:群众虽然一时不能不被胁从,而在心底里对被惨遭迫害者无不寄予深切同情,而公开批评、指责施刑的歹徒们胡作非为;群众认识了什么叫法西斯专政。可见公道自在人心。所以我很赞同作者将老王大书而特书,且将此篇列为全卷之首。
昔日扬州书场听众,评论说书高手的一句话,叫做“说尽人情方为书”。斗胆改移一下:杨绛是“写尽人情方为书”。说尽人情者,以密不透风的细腻的“表”占胜;杨绛写尽人情(指她最熟的人情),却以高度的简练,深邃的含蓄为文章个性;她以喜剧手法写的作品,往往又使人感到接近悲剧的效果。在她众多的描写“贯索犯文昌”的文章中,更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