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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组的欧洲

1996-07-15

读书 1996年5期
关键词:波罗的海波兰苏联

袁 晞

摊开新版的欧洲地图看看,和几年前已是面目全非。德国统一、苏联解体、捷克和斯洛伐克分手、南斯拉夫四分五裂……花花绿绿的地图又添了十几块儿新的颜色,原本就很细碎地图上,除当中的两个德国连成了一大片,中欧、东欧变得更加细碎。而这些变化早在历史学家阿诺德·托因比先生的预料之中。

第二次世界大战改变了欧洲的格局。战争结束后,欧洲地图在战争的废墟上重画,这个地区的政治结构经历了一次重新组合。为总结这次重组,阿诺德·托因比和十位同仁编著了《欧洲的重组》一书,一九五五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阿诺德·托因比为《欧洲的重组》撰写了导言。导言概述了从一九四二年秋天“希特勒的欧洲”开始走上灭亡的道路起到一九四六年末欧洲重组的过程,指出“到一九四六年底,西欧加上希腊已组成了一个新的超国家集团,其中心在欧洲之外的北美,而东欧除去希腊,则组成了另一个新的超国家集团,其中心同样也在欧洲之外——即在俄国。”他认为两大超国家集团之间政治、军事的分界线与欧洲过去就有的历史、宗教、社会、文化的分界线不相吻合,因此他总结道:“对于经历过重组的欧洲国家来说,即使像重新组合那样天翻地覆的经历,也不如各国本身的传统和精神气质之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这些国家眼下被划在俄国势力范围或西方势力范围之内这一偶然性的遭遇,归根到底,未必就能决定它们的命运。”近几年欧洲的巨变正是各国“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传统和精神气质”改变了几十年“偶然性的遭遇”,人民已经和正在重新决定各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历史完全循着托因比先生四十年前的英明预见发展,托因比的这几句话同他的十二大卷巨著《历史研究》一样成为传世的金石之言。也正是有《历史研究》和众多史著的丰厚积淀,托因比才可能得出这样的预见。可惜托因比先生一九七五年八十六岁时辞别人世,没能亲眼看到他的预言成为现实。

《欧洲的重组》是英国伦敦皇家国际事务学会(俗称查塔姆大厦)编纂的《国际事务概览》中的一卷,这套丛书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七七年共编纂出版了四十六卷,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界限,分战前、战时和战后三编,就国际关系中发生的重要事件加以论述,说明发生的原因,分析当时的情况,并观察发展的趋势。《欧洲的重组》是十一卷战时编(一九三九——一九四六年)之九。上海译文出版社八十年代初陆续翻译出版了这套丛书的中译本。

《欧洲的重组》由阿诺德·托因比和维罗尼卡·M·托因比(这大概是位女士,我查了几本外文的名人辞典都没查到,也不知和阿诺德是什么关系,妻子?姐妹?女儿……)主编,二位主编与西德尼·洛厄里、奇尔斯顿子爵等九位作者共同编写,主要论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到战争结束后一年这段时期内一系列事态的演变,包括东欧和西欧两个相互对立的集团的形成,以英美为一方同以苏联为另一方之间势力范围的划分,以及双方的矛盾和斗争。书中详细评述了这次重组过程中的各种具体事件:一些国家国界的变化,种族和人口的迁徙,社会政治制度的变动,经济的改组和恢复,各国内部力量的消长,还有重组所带来的各种影响等等。在这次重组的种种具体事件中,作者们写书时认为处理不当或遗留问题较多的国家和地区在八十年代末开始的新一次重组中几乎都成了冲突的爆发点或斗争的热点,如波兰、波罗的海三国、南斯拉夫等;而解决较妥善的苏芬边界、德国和丹麦边界大都相安无事。两次重组有直接的因果关系,现实是历史的延续。

五年前,我在上海译文出版社读者服务部的旧书堆里翻到《欧洲的重组》的中译本,用三元二角五分的原价买了上、下册。这几年眼见着欧洲新一次重组发生的种种变化,不时阅读这本书,对历史学家们的远见卓识不能不由衷地敬佩。

托因比在导言中谈及丹麦-德国边界问题时叙述说,丹德边界照旧维持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根据一九二○年石勒苏益格地区公民投票结果而划定的那条原线,不作变动,这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样,丹麦只要了应属于自己的北石勒苏益格,没有打算吞并南石勒苏益格,“没有趁德国这一失势和受辱的倒霉时刻来为丹麦捞点好处”。他用赞扬的口气肯定了丹麦人审慎明达、善自克制、两次没有要南石勒苏益格的气度。苏芬边界也是较妥善的一例。在书中“芬兰”一章中,作者西·洛厄里写道,一九四四年九月,芬兰按照苏联的先决条件投降,芬兰边界后移,并把波卡拉半岛的一个基地租让给苏联,使已取得了波罗的海东岸各地的苏联,同时得到了波罗的海的制海权和制空权,因此苏联人在战略上十分放心。考虑到一个多世纪苏芬两国关系的历史,也考虑到不要引起瑞典敌意的现实,出于历史和现实的原因,苏联对芬兰采取了“怀柔政策”,让其保持了原有的社会制度。芬兰人也有远见地认识到,芬兰的生存和得以保持其西方式的制度,有赖于对苏联奉行一项现实主义的政策,芬兰必须同过去的政策决裂,执行一种同国际形势的变化相适应的方针。托因比也说,“芬兰人已经认识到他们在军事上完全处于苏联的手掌之中”,“芬兰人已经有过教训,知道芬兰若要生存,决不可再刺激苏联来把芬兰从地图上抹掉,这个教训必将成为芬兰人指导今后行动的方针”。托因比认为:“在斯堪的纳维亚,那不可避免的重组过程终于获得了一个使有关各方都比较满意的结局”。战后几十年的历史事实证明:丹麦人明达、克制的气度和芬兰人现实主义的常识换来的是几十年可能乃至几百年的和平与安宁。

夹在德俄两个大国之间的波兰战略地位非常重要,一直是欧洲的是非之地。德国强大时,波兰领土东移,俄国得势时,波兰领土西迁,还不时被两个大国完全瓜分,听听波兰国歌的歌名——《波兰没有灭亡》,就能想到这个国家的悲惨境遇。压迫愈深,反抗愈烈,波兰人反对异族侵略压迫的斗争精神也是最强的。托因比说,“那种在极端不利的处境下百折不挠的精神”是波兰人所特有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从瓜分波兰开始的,战争还没结束,盟国三巨头又已在德黑兰划定了波兰的疆界。丘吉尔和罗斯福从西方的战略利益出发,同意了斯大林的要求,以“寇松线”为基础确定波苏边界,整个波兰东部归了苏联(现大多属乌克兰),同时把德国的东普鲁士给波兰作为补偿。丘吉尔当时称这样做是公平的,并劝波兰人要克制一点、现实一点。面对大片国土的丧失,千家万户的背井离乡,波兰人实在是难以“克制”和“现实”。可是苏联红军大兵入境,连波兰的国防部长也是苏联元帅罗科索夫斯基,波兰人(包括哥穆尔卡等共产党人)只好忍气吞声。《欧洲的重组》详细描述了波兰的这一段历史,作者引用丘吉尔一九四六年六月的一段讲话总结说:战后的波兰还是“一幕无休止的悲剧”。果然,波兰一直是东欧最多事儿的地方。一九五六年的波兹南事件、一九七○年的格但斯克罢工、八十年代团结工会的兴起,后来又率先从苏联集团冲出来,其很大动因是不公平的历史,是波兰人特有反抗异族压迫的民族主义情绪。《欧洲的重组》专门写了上万波兰军官被害的“卡廷事件”,尽管有种种猜测,还是留下了一道未解的难题。直到苏联解体后,一九九二年十月,叶利钦才向瓦文萨承认,埋在卡廷的二万一千八百五十七名波兰公民是死于苏联内务部的枪口下,这道难题才有了答案,五十年的冤魂终于死了个明白。得知这一真象时,成千上万的波兰人热泪盈眶。欧洲新一次重组,波兰的疆界还没有变化,可是统一强大的德国能否理智地对待领土问题,波兰和乌克兰、俄罗斯又怎么处理,悲剧还会再演下去吗?

托因比说在四十年代的重组中,“遭遇最为悲惨的,则是波罗的海沿岸的三个民族——爱沙尼亚人、拉脱维亚人和立陶宛人。”一九三九年十月,苏联军队进入这三个独立的国家;一九四○年八月三日、四日和六日苏联最高苏维埃宣布这三国正式成为苏联的加盟共和国;一九四一年六月“巴巴罗萨行动”后,这三个国家又被德军占领;一九四四年夏秋,苏联红军攻占这一地区,波罗的海三国又归苏联。战前和战后,这三个国家的人民反对苏联占领,战争期间也与德国人拼死战斗,其爱国组织号召人民既抵抗俄国人也抵抗德国人。但毕竟国家太小,力量太弱,种种反抗都没能抵挡住大国的侵略和占领。西方国家反对苏联的做法,美国政府从一九四○年起对这几个新成立的苏维埃共和国从没有给予事实上的承认,更没有给予法律上的承认,这些波罗的海国家仍然被正式看作是独立的国家。美国还冻结了这三国在美国的所有资产。也有一些西方国家后来默认了苏联占领的既成事实。《欧洲的重组》在评述了西方国家的承认问题后,又介绍了苏联的立场。书中说,苏联取得了这三个国家,就使它的西部边界的战略地位发生了重大变化。在塔林的基地同租借的芬兰基地隔海相对,有效地控制了芬兰湾。苏联的波罗的海海岸线战前只限于列宁格勒地区,战后则一直延伸到了东普鲁士。“对俄国来说,敌人利用西方化了的波罗的海各国居民来作为反苏阴谋工具的危险已不再存在。”战争和占领扼杀了这三个民族各自的民族生活,破坏了三国先进的经济,还造成了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一九四○年到一九四一年上半年,苏联政府放逐了大批三国居民;战争中三国的劳动力被大批押往德国从事战时强迫劳动,其中许多人战后没能回到自己的祖国;苏联红军再次占领前,有大批难民从波罗的海各国逃往北欧和西欧;战后成千上万的三国人民又遭放逐,名曰“自愿离开他们的故土到苏联去参加重建工作”,同时有相当数量的俄罗斯、白俄罗斯人被苏联政府迁入波罗的海三国定居。在新近这次重组中,波罗的海三国最先脱离苏联独立,迅速被世界承认,美国立即退还了原来冻结的三国资产,大量流落在苏联和世界各地的三国移民返回自己的家园。历史五十年轮回,波罗的海国家的版图又回到战前的样子,只是战后迁入的其他民族人口又成了多余的外来人,受到主体民族的排挤,成了新的不稳定因素。

在最近的重组中,前南斯拉夫地区战乱频仍,成了全世界关注的热点。这个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建立的国家由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人口组成,从成立之日起民族、宗教纠纷就不断发生。二战中纳粹德国又有意挑动和扩大纠纷,德国人扶持的克罗地亚法西斯政权杀害了数以万计的塞尔维亚人,不少塞族人又以克族平民作为报复的目标。战后以铁托为首的联邦政府致力于民族团结和睦,《欧洲的重组》说“新政权明确表示它要消灭一切基于民族血统或家庭宗教信仰而对个人的歧视。甚至许多不喜欢共产党组织政府的理论和实践的公民,还是对新政权在这一点上所表明的要制止那种严重损害了旧南斯拉夫的、具有破坏性的民族纠纷的决心,有着良好的印象。”但作者认为民族、宗教矛盾很难解决。书中说波斯尼亚-黑塞哥维那是一个无法通过划分政治边界以符合种族边界的地区,只好自成一个共和国。作者指出:在这个共和国中,让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和穆斯林三个民族集团相互保持平衡的解决办法,不能使各族的民族主义者感到满意,每一方都认为这是对方为了要消灭他们而策划的。作者放心不下的这块地方九十年代果然出了事。虽然铁托政权维持了四十多年和平的日子,但矛盾并没有消除,一当铁托去世,强有力的联邦政权削弱,旧有矛盾纠纷全部复发,并愈演愈烈,终于使各共和国纷纷脱离联邦而独立。历史上矛盾最深的波黑酿成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尽管全世界都在呼吁波黑和平,可谁也拿不出让各方满意以导致问题最终解决的良方。

欧洲历史上每次大规模的战争造成一次重组,本世纪前五十年的两次大战、两次重组是以几千万生命为代价的,托因比因此说:二战后民族分布图上的变化是很难复原的,“除非以打一场第三次世界大战为代价,而且甚至要以所有被卷入的人们再遭受空前浩劫为代价”。他为此忧心忡忡。八十年代末开始的新一次重组,使二战前的欧洲民族分布图复原了很多,大战却没有发生,托因比在这一点上没有言中。波黑、车臣等流血的局部战争当然很悲惨,从全局来说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这次重组的过程是否完结,有没有新的战争发生,现在还说不清楚。前南斯拉夫地区的战火何日止息?独联体国家之间和各国内部的矛盾如何解决?波兰的东西边界会不会起纠纷……

未来的欧洲是什么样子?人们怀着不安的心情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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