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张爱玲
1996-07-15钱谷融
钱谷融
张爱玲在她的纽约寓所中寂寞地死去了,死得很凄清。但消息一经传出,知者无不同声悼惜。哀悼她,追念她,评论、研究她作品的文章,遍布于海内外的各种报章杂志,一时显得十分热闹。张爱玲的确称得上是一代才女,她一在文坛出现,立即为人们所瞩目,她的作品不胫而走,流传甚广。解放以后不久,她就离开了大陆,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她也渐渐为我们所淡忘。新时期以来,仿佛又被重新发现了似地,人们以加倍的热情来谈论着她的一切。她一生的作品并不多,最好的作品大都是在一九四三到一九四五这二年间写下的,其中包括富有情采的《倾城之恋》,极具深度的《金锁记》,以及其他一些特色鲜明的小说作品;同时她还写了许多真率、通脱、而颇见性情的散文。张爱玲虽然很少写理论文章,但偶一出手,便也不同凡响。譬如《自己的文章》这一篇,显然是在她读过傅雷对她的评论以后写下的,她虽然没有接受傅雷对她的批评和规劝,但对傅雷的好意和苦心,似乎也并非全然不能领会,只是由于美学观和世界观的不同,她不能违己以屈从罢了。不过,文章还是写得很婉转的,既没有为自己文过饰非,对傅雷也丝毫未失礼数。而且她所申述的一些主张,也很有见地,很值得进一步的思考与探讨。张爱玲写这些作品和理论文章的时候,还只不过二十四、五岁,她真可以说是一个难得的早慧者。早慧的诗人历史上并不罕见,早慧的小说家,古今中外却确实少有。因为小说离不开人生世相的描绘,一个阅历不多、涉世不深的作者,是很难在这一领域崭露头角的。张爱玲却在青春妙年就写下了这些脍炙人口的名篇,她所取得的成就,足以使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把她置于巴金、老舍、沈从文等人之列亦毫无愧色。这就格外引起人们探讨的兴趣:她成功的秘密何在?是上天给了她什么特殊的禀赋,还是她适逢其会,正巧遇到了历史所提供给她的难得的机缘?
追溯一个人成长的道路,探索他所以会如此这般的原因,往往很难说得清楚,更不容易令人信服。因为,在前进的道路上,随时都可以遇到岔路,并没有一条预先选好在那里的、可以直达目的地的康庄大道。因此在行进中谁都不是一往直前,目不旁顾的。不但常常会有迂回曲折,有时甚至还难免要走回头路。想为每一个成功者梳理出一条清晰可辨的前进足迹,真是谈何容易!尤其说到一个作家的创作风格、艺术特色,那么在其形成过程中起过重大作用,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因素,真不知该有多多少少:譬如先天的遗传,后天的环境遭遇,以及读过的书籍,所特别崇拜的大师,等等。而且所有这些起过作用、产生过影响的因素,还常常纠缠牵扯在一起,在作家的心灵中互争上风并刻下或深或浅的印痕。这些印痕并不是凝固不动的,而是流动不居,变化迭出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一种相互影响的合力的作用下,它们会演变、生发出种种闪烁不定、难以捉摸而又勾人心魄的幻影来。经过无数次岁月的淘洗,这些幻影会变得逐渐稳定而清晰,成为作家不需目视手触便可感知到的一种内在的心象。此后,他在进行创作时,在对外物的观察中,在把他的观察所得用文字加以描绘的时候,就再也摆脱不开这种心象的纠缠,总要在他的作品中留下某些印记,成为他创作的一种特色、一种个人风格。面对着这样众多的起过重大作用和影响的各种因素,特别是考虑到这许多因素间的或相反或相成的矛盾复杂关系,你怎么说得清在作家风格的形成过程中,这些因素究竟孰为主,孰为次?其比重又是各占多少呢?所以,谈一个作家创作风格的形成过程,比叙述一个人的成长道路,不知更要难上多少倍?
然而,研究一个作家,如果不能深入把握他的创作个性,揭示他独具的艺术风格、艺术特色及其形成过程,就不能称为真正的作家研究。对于张爱玲的研究当然也不例外。如今关于张爱玲的研究论著(包括论文和专著),已出了不少。我虽闻见有限,也已经读到过几种颇为精譬之作,很值得高兴。这里的这一本万燕编的《海上花开又花落》,对张爱玲创作个性的形成,提出了一个新的看法,我觉得说得入情入理,很能令人信服。
一个作家的成长,往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准备阶段,他必须先进行学习,有所师承和取法。甚或亦步亦趋地对他所崇奉的偶像进行模仿。因此,在他能卓然有所自立以后,还常常能从他的作品中看到他所受的前人的影响。张爱玲对《红楼梦》有特殊的爱好,这是大家所熟知的。她的作品不乏借鉴、取法于《红楼梦》的地方,也是有目共睹的。她自己还多次谈过她小时候喜欢看的一些书,除了《红楼梦》以外,还有《海上花列传》、《歇浦潮》、《醒世姻缘传》、《金瓶梅》,以及张恨水和老舍的小说等等。这自然也不能不受到研究者的注意。但大家的注意力似乎仅仅集中在这些作品在题材和叙述描写的手法方面有许多共通之处,并在各自的论著中着重地指出了张爱玲所受到的影响。这当然是十分正确的。可万燕并不单单停留在这一点上,她要看得更深些更广些。她把张爱玲所爱好的这些作品称为“潜文本”,认为它们不仅在写作的题材和叙述描写的手法方面深深的影响了张爱玲,而且还进一步地给予了张爱玲一种观察人生世相的特殊的眼光,使她对社会、对历史、对人性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见解。换句话说也就是给张爱玲重新培育、铸造了一颗完整的心灵。对张爱玲之作为一个作家来说,那也就是帮助她建立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和独特的艺术风格。我觉得万燕的这个观点是非常精辟而深刻的。
万燕这本著作值得称道的地方,当然决不是只此一点,而且这一点也许还并不是它的最精采之处。但我以为即使仅此一点,也足以使它在众多同类著作之林中,争得一席之地了。万燕自称是个“张迷”,也许因为同属女性吧,除了张爱玲,她还特别钟情于三毛。不过她虽然对这二个人很着迷,却还并没有失去理智的清明,对她们的不足之处,并未完全无视。譬如对张爱玲,她尽管无限倾心,但于赞誉她时也还有一定的分寸。不管这个分寸是不是恰到好处,反正她是能够严守自己的尺度,并且是决不含糊的。这很值得嘉许,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时候。不过也许因为她对张爱玲毕竟有某种偏爱吧,她在指出张爱玲的局限时,又不免情不自禁地要为她诿过于时代。她是这样说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演绎得更多的只能是凡人的故事。这或许正是我们时代的悲哀,也是张爱玲的悲哀。使她成为了极其优秀的作家,而不是伟大作家的局限就在这里。
这一番话应该说是相当动听的,也的确不无道理。不过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作别样的考虑,是不是也可以从作家本身的欠缺方面去找寻原因呢?我想不但可以,而且是完全应该的。因为作品中没有出现英雄人物,并不说明那个时代就一定没有英雄人物。再说,没有出现英雄人物的作品并不就一定不是伟大作品,其作家也仍然有可能成为伟大作家的,譬如鲁迅就是明显的例证。还有如果戈理、契诃夫等人,尽管在他们的作品里所出现的大都是些灰色的小人物,却并不妨碍他们的作品成为有巨大艺术魅力和深刻思想意义的伟大作品,他们本人也仍可以被公认为伟大的作家。所以,要谈一个作家的局限,固然不能完全撇开时代社会所加于他的束缚,但是不是也应该探讨一下作家本身所存在的不足呢?我想作为作家研究,无疑是更应该重视这一点的。具体说到张爱玲,我虽然对她缺乏研究,但我觉得她恐怕可以说是一个现世主义者,她的现世主义则也许是由悲观主义而来。她纵目四顾,只觉得满目苍凉,少有明丽的亮色,因此就形成了她的悲观主义。使她对人、对社会不敢有什么奢望,也就失去了、进而并且拒绝了任何理想。她之所以不能接受傅雷的劝告,其故也正在此。一个没有理想、并拒绝任何理想的作家,怎么可能写出给人以希望和力量、能鼓舞人们前进的伟大的作品来呢?怎么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呢?
我们当然希望中国能够多出几个伟大的作家,但伟大作家毕竟不是轻易就能产生的。就张爱玲来说,尽管她还远够不上一个伟大作家,但她毋庸置疑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杰出作家。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已作出了她自己的重大贡献,有她不可替代的地位。她的成就与不足,都值得我们认真加以总结,以利于我们今后创作的发展。
(《海上花开又花落》,万燕编,将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