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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的忧郁

1995-08-22刘天时

中国青年 1995年11期
关键词:陈燕团里舞蹈

刘天时

她们和大多数人一样,为了置备生活而不得不让理想褪色。她们被物质生活围剿,但不太甘心投降。人们总把这些国家级艺术团体的专业演员称作“搞艺术的”,只有她们自己明白,她们在为生存起舞。

陈燕总觉得不对劲。小跳、平

转、涮腰、云手……这是表现历史礼仪的舞蹈,从殷商跳到汉唐。每晚三遍,一个星期二十遍,一个月是九百。现在三个月演了多少次陈燕懒得数,“反正闭着眼睛也能跳了。”

但陈燕还是不习惯。旋转灯太刺眼了,“观众”太吵了,哪家的孩子在嚷着吃冰淇淋。台子也太小了,离观众也太近,她甚至能看见3号桌上的菜碟子里,“鸡蛋煎得有点儿老。”陈燕记不清现在跳到哪个朝代,“好像是西汉”,她左臂的波浪显然慢了两拍,她知道没人注意,谁在乎呢?大家谈股票谈恋爱,拥抱、握手、碰杯、寒喧,几个腮帮子鼓鼓的家伙瞪着闪闪烁烁的彩灯……

“这绝不是我想像中的舞台生涯……”那时陈燕刚9岁,每天早晨6点一个人跑到练功房,压腿,压肩,压腰……她总想,将来就好了。

“也许把舞台想像得过于神圣了,鲜花、专注的目光,掌声……所以现在不大习惯堂会式的演出。

“最好笑的是,正规舞台我也不习惯了,水银灯一晃一晃的。”正式的演出机会不多,去年一年也只有两次。

“剩下的时间?在歌厅啊,伴舞啊,团里给联系的,有钱挣,大家都争着上。

“工资只发60%,每月200多元,演出费指望不上,今天有演出还好,明天呢?怎么办?出来打工,管你是哪一级演员,跟谁呕气也不能跟钱呕气啊!”

“商品经济”、“艺术的货币价值”、“文化快餐”,这些词儿团里开会总说,陈燕觉得不怎么抽象了。

跳吧,跳吧,西汉过去了,东汉过去了,盛唐也煞尾了。音乐渐弱,舞蹈渐缓,渐收。

“一场10元,三场30元,来回‘打的够了。”陈燕卸下头饰,感觉有些困倦。

衣食住行

唐欢说,上我们那几坐会儿,不过要有思想准备。

一楼走廊有股霉土豆和烂豆角味儿。走路要特别小心,煤气灶和锅碗瓢盆像耍杂技一样占据着空间。

唐欢说,一楼住的是老资格演员,她们的房子大,有十来平方米,挺让人羡慕的。

楼梯黑洞洞的,扶手上厚厚一层灰。

“到了!”唐欢撩开花布门帘,这是用胶合板隔开的一间间小屋子,每间六七平方米,两个人住一间,“原来是练功房,后改的宿舍。”

唐欢那间屋有两张床,两个塑料衣柜,一台九英寸电视,一个小几,再搁不下别的了。

唐欢说,胶合板不隔音,大伙儿常隔着墙聊天。东家的吉他声,西家的炒菜声,清清楚楚,学英语只能戴耳机了。

最怕夏天,窗子全打不开,闷也闷死了。也怕冬天,屋里屋外一样冷,24小时用电炉子,电线还漏电,有一回差点着火。唐欢胆小,只能抱着被子坐屋里。

“食堂的馒头挺白挺诱人的,什么菜总看不清,又黄又绿又红一大盆,和我们大学食堂的差不多。”唐欢说,她们吃惯了,从12岁进舞蹈学院到现在11年了,“吃食堂的大锅饭菜,长不胖,正好保持体形。”

正说着,阿兹古丽拎着换洗衣服回来了。她说:“澡堂没水了。”团里的浴室早就坏了,有两年了吧,反正自从阿兹古丽分到这儿,就没好过。现在浴室用上了太阳能,只有夏天还行,浙淅沥沥的毛毛雨,还常歇工。

每天排练六七个小时,没不出汗的,但大伙儿也都习惯了,凉水冲头,毛巾沾湿了擦擦,也就算了。

她们最喜欢的娱乐方式是聊天。天南海北,前生后世。至于目前最流行的迪厅,马霞说她们从来不去,除非去领舞挣钱:“一听迪斯科音乐,就头脑发涨,烦死了。当跳舞成了一种职业,就丧失了所有娱乐性,成为劳役了。”马霞说她并非理想主义者,但面对“当下现实”,她必须充实自己的想像空间。

姑娘们的穿着是讲究的,但并不是太高档。小巧的冬梅排练时总穿一件又肥又大的T恤,整个人藏在里头。冬梅喜欢牛仔裤,但不讲名牌,不怎么逛街。“街上的人多死了,容易刺激物质欲望。如果欲望起来就难办了,尤其是在经济收入受限的条件下。”

但冬梅挺自信的:“团里的姑娘穿得都差不到哪儿去,大伙儿都爱美,也都会美,一件10元钱的T恤穿在身上也别有风味。”

晚上7时,陈燕要去北京北郊亚运村演出,现在是6时,陈燕还在西郊的魏公村呢。“来不及,得打车去了。”

这是种小小的奢侈。

陈燕很怕挤公共汽车,这么多年她挤车的本事毫无长进。“从没想过能买得起车,打得起车就满足了。”正是下班高峰期,打车也不易,站在路边10分钟了,娇媚的陈燕露出焦急之色。她还来得及吗?

爱情与家

这是个不谈爱情的年代吗?各人手持弹簧称一称,精确地衡量投入与产出的比率,以欲望互相挑衅,以语言互相垂钓,以余光互相观望——那就算相爱的人了?

“爱人就是能陪我一起买菜、挑衣服,陪我聊天、磕瓜子,知道上进知道挣钱的人。”

冬梅说她的男朋友从前也是跳舞的,现在做生意去了。

“他人挺老实的,不大爱讲话,农村长大的。小时候苦惯了,现在知道珍惜。两个人在一起谁也不烦谁,挺好的。”

严丽的男朋友也是舞蹈演员,也是舞蹈学院毕业的,也拿60%的工资。“像我们这样执著于舞蹈和爱情的人……不多了。”

有演出的时候两人各忙各的,没事儿的时候在一起看录像、吃饭、逛街。有一搭无一搭地谈着团里的事——谁谁不干了开公司去了,谁谁刚改行当推销员就被炒了,谁谁嫁个外国人出国了……

“什么傍大款不傍大款的?”严丽觉得这种字眼儿挺脏。但她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团里的姐妹几天不见就有了手机,再几天不见就坐上了奔驰。严丽觉得自己不行,她的表演功夫全用在舞台上了——“生活是生活,演戏是演戏,要分得清。”

周秋霞已是5岁孩子的母亲了,但一点也看不出来。从排练厅出来,她解下腰间的运动服披在肩上:“回家做饭!”

厨房和练功房离得不远,每天她都往返两三遍,“都是舞台。”周秋霞觉得她是两处的主人。

“当然,排练的时候一心一意只想着下一个动作,绝想不到厨房。”但是面对酱醋油盐,周秋霞常比比划划:“旋转——云手——鹿跳

做饭、接儿子、打毛衣、看电视、翻服装杂志……平平常常的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打发了。周秋霞说她人挺懒散的。丈夫原先也跳舞,现在开了个诊所,收入还可以。谈起孩子,周秋霞挺乐,儿子聪明好学,她喜欢。

星期天,全家人出去逛公园,吃麦当劳,周秋霞说她也没什么更多的奢望。

她一家人仍住在团里的单身宿舍中,新房子什么时候分下来没准儿,她可以等。这么多年都等了。

等待位置

杨旭最怕去的地方是练功房。“空空荡荡的,脚踏在地板上四壁都有回声,钢琴盖上土厚厚的可以当黑板写字儿了。那简直就是恐怖。”杨旭说她宁愿去跑步,马路上,草地上,踢踢腿,伸伸腰,哪儿都比泛着霉味儿的练功房强。

“再说,练不练还不是一样?现在跳的是什么舞啊?会走路的人就会跳。凭以前的底儿,就是在床上躺10年,也应付得了。”杨旭说着动了感情,方便面吃了一半就开始在地毯上折腾:大跨跳、揣燕、转体……

“我们就是那个——”她指指床头一朵绿叶簇拥的玫瑰,“那叶子。歌星在前头对口型,磁带放错了也没事儿,我们在后头蹦啊。好歹学了10年舞蹈,能平衡吗?

“可是,有时候叶子还当不成呢。团里60个舞蹈演员,能上台的只有30个名额,机会不多,轮着来,没有事的就回家遛弯儿去。”

杨旭说着伸直了腿,倒在地毯上不动了:“我不忙,但我想忙;我不累,但我想累。”

杨旭忽地坐起来:“我有耐心,我能等,但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25岁?而且最可怕的是,人习惯了这种进取心的疲沓。”

比杨旭更大的是庄洁,她已经33岁了。但使她痛苦的不是年龄,而是缺乏一个美满的“亮相”。

庄洁12岁进舞蹈学院,到现在已经21年了。21年来,她跳群舞、双人舞、独舞,大半个中国走过了,美国也去了,但她觉得日子老是灰蒙蒙的。她一直在准备,为有朝一日的绽开准备着,但是她总有这样的感觉:跃起,落下,再跃起,再落下,这中间的空隙太短了,什么都来不及做。她的手臂刚刚扬起,她的双肩刚刚合拢,她的微笑刚刚开放——就开始下沉、下沉。她知道她永远无法克服重力飞起来,就像她永远留不住青春。看来,她的绽开也许永远看不到了。

“中国能出几个杨丽萍呢?”

“该退了。”舞蹈演员是吃青春饭的人,她把20来年的青春押给了舞蹈,得到了腰疼、关节发炎:“这是职业病,我还挺幸运的,没受过大伤。”

庄洁决定改行了。“可除了舞蹈,我能干什么?”知识水平够不上初中毕业,从头开始,学英语、学计算机,常是力不从心。

生命的激情不是在奔涌,而是在渗露。还等什么呢?等艺术拽着经济的后襟爬上坡?等舞蹈艺术被习惯吃快餐的肠胃重新接纳?

大家都在为生计拼命地添砖加瓦时,有一群人蜗居在岌岌可危的小屋里,守着一张狭小的桌子、一个脆弱的花瓶、一朵呼吸微弱的百合。外面声音嘈杂,可他们却捂着耳朵坐在桌旁,焦虑地望着颤动的花瓶、泼洒的水滴、日渐枯萎的花朵。他们有些人坚守着阵地,有的人已站起来向窗口踱去……

那百合就是舞蹈,那坐立不安的人群就是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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