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晴天不该有霹雳

刘朱婴

一家企业严重亏损，难以为继，主管部门对其进行“产业结构调整”，但遭工人强烈抵制……不解和困惑产生了，情绪对立了。怎么办？

一、“调整方案”遭抵制

1994年10月末，北京市供销合作总社向市商贸工委递交了《关于我社所属商用汽车制造厂产业结构调整的报告》。报告中说：商用汽车制造厂自1979年建厂，1986年开始进行“七五”技术改造，到1992年上半年新的生产线开始投产。由于时间拖得过长，失去了新产品占领市场的机遇，又因设备结构不合理，产品质量不稳定，从1993年开始企业亏损375万元，1994年1～6月又亏损224万元，预计全年亏损将超过500万元。1994年6月底，企业在职职工609人，离退休人员154人，总资产1．06亿元，总负债1．1亿元（潜亏约2000万元），近期扭亏无望。为扭转该厂被动局面，走向新的发展，总社决定：一、对该厂实行“收缩迁移”；二、原厂址交由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发商品住宅用以归还银行贷款，逐步卸下债务包袱；三、兴办“三产”，择优录用原厂内人员，富余人员另行安排分流……

根据报告中所附的产业结构调整方案，该厂609名职工中，除一部分人可望得到安置或调剂外，其他人将面临“调出厂外，转出档案关系，辞职，病退，内退，停薪留职，请长假，厂内待业”的选择。

11月8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但商汽厂的许多职工却显得忧悒和沉痛。他们听说用20多年的汗水和心血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企业要完了，一些人流下了痛心的眼泪。有人喊出：“我们要厂子！我们不要失业！”

上午9时，总社领导到厂里宣布产业结构调整意见和方案，原定党员和干部参加，不料会议尚未开始，早已风闻“厂子要被拆掉，工人要被遣散”的非党员职工激愤地将会议室堵了个水泄不通。调整意见和方案刚刚公布完毕，即遭到多数与会者强烈抵制。一位中层干部站出来质问道：“这么大的事情我们职工怎么事先什么都不知道？应不应该让大家知道？应不应该开个职代会让大家说说？”另一位干部发表了三点意见：一、职工有权决定企业和职工的命运；二、企业陷入困境，直接责任者是厂长；三、调整方案不符合国家和职工的利益。他认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城镇集体所有制企业条例，职代会是企业的权力机构，有权决定选举和罢免企业领导人，决定企业经营管理的重大问题。市社批复的方案未经商汽厂职代会讨论，因此不符合有关法律的规定，不具有法律效力。当前，工厂面临厂房被拆毁，设备被出卖，职工被遣散的紧要关头，只有召开职代会讨论当前的严峻形势，才能找出解救企业的办法。一位高级工程师指出：调整方案中最大的缺点是没有提出要追企业亏损这个“根”。这个厂到目前为止要倒闭，原因是什么？他要求在找出原因之后，迅速组织工人进行生产自救，没有工资可以先不拿工资，但生产不能停下来，要让汽车生产继续下去……

在大多数党员干部和群众的强烈呼吁下，与会的领导表示可以按照民主程序开职代会，在听取意见的基础上再决定商汽厂怎么改革，走什么路。

二、企业严重亏损

“根”在哪里？

一些干部认为：“工人是有觉悟的，他们不是抵制改革，而是对上级主管部门不追究企业负债亏损的责任有意见，不服气。”

商汽厂亏损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有人指出：1、企业存在触目惊心的损失浪费，1992年以来，原材料损失约200万元，生产成本损失约200万元，材料采购报损约80万元，产成品报损约200万元，深圳投资报损约130万元，应收款损失约30万元，合计840万元。2、热衷于在广东投资，使资金分流量约500万元，不仅没有产生应有的资金效益，反而亏损累累，加剧了企业内部生产资金萎缩，使生产经营投入发生严重困难，企业走入困境。3、经营决策失误，造成资金沉淀500万至1000万元，产成品积压不及时处理，占压资金约200万元，同时造成严重损失。4、对汽车生产没有信心，提倡搞汽车以外的贸易和投资，分散了管理精力和生产财力，削弱了汽车生产，涣散了人心，妨碍了生产达到经济批量，致使汽车产量连年下降……他认为：“厂长在经营决策、企业管理和个人行为上对企业陷入困境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厂领导介绍说：1988年以前，企业不错，对国家贡献不小。但1989年以后，因漏转成本，企业一年不如一年。国家该拿的拿走了，职工的工资奖金保证了，但企业的窟窿留下了。1990年起，企业开始亏损，原因几个方面，主要是1986年开始的“七五”技术改造，因各种因素影响，项目超计划时间一年半才基本交付使用，在这段时间里，产品和市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使我们失去了打入和占领市场的良好机遇。时间拖延导致投资额增加，连同生产流动资金，截至1994年6月底，企业长期负债3783万元，流动负债6349万元，总负债1．1亿元，其中银行贷款7067万元，每年仅支付银行利息一项就高达800万元以上。1994年上半年已拖欠银行利息200万元。难以承受债务利息的主要原因在于生产批量小，达不到设计生产能力年产2500辆的规模。高债务利息进入生产成本，使产品价格在市场上失去竞争能力，造成投入产出比例严重失调。企业的本息形成的包袱越背越重，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由于债台高筑，生产流动资金严重不足，产品销售不畅，企业整体素质和经营管理机制不适应，以及税费和离退休人员费用等开销日趋加大，造成企业亏损逐年增加，1994年全年亏损将超过500万元。另外，没有消化的历年来累计资产损失在1000万元以上。生产经营无法正常进行。到9月份，工厂已经全面停产。

了解情况的厂外人士认为，企业亏损的“责任”既有外部的，也有内部的；既有上级的，也有下级的；既有政策、市场等方面的原因，也有经营决策失误、管理办法不多、专业技术不配套、工人素质不适应等因素，不全是一方面的责任。厂长肯定有责任，但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于他是不客观的，也是不合理的。

有工人说：“这个问题说不清楚了，现在也不可能查清楚。关键，还是这个厂子有没有救，能不能救？”

三、亏损的商汽厂

是不是非“拆”不可？

霍师傅住在城东北一条狭小的胡同里，妻子与他同在一个厂，6岁的女儿正在上小学一年级。谈起厂子的情况，这个33岁的硬汉子两眼蓦的红了，泪水含在眼眶里。他说：全厂工人绝对想不通，这个厂子怎么越干越赔钱，工人怎么越干越没有活路呢？就说我们两口子，双职工，都给轰回来，日子怎么过？要我们上哪儿去？过去，我们想考车本子，厂里不答应；想上夜大电大，他们也不让。到这会儿，既没文凭又没本事，谁肯要我们？家里头上有老下有小，如今老的不怎么要我们管，可孩子要上学呀！穷不能穷教育，苦不能苦孩子，学校成天价地要钱，什么报纸费台灯费服装费加餐费，我们都得给。可钱从哪儿来？如果说，厂子要倒闭是因为我们工人不干活，或者是产品质量差卖不动，我们认倒霉！可我们的车卖得挺好的，卖一台就能赚回一万多。远南运动会上，好些人看了我们厂子的车都说不错，要买，我们特自豪。所以，这个调整方案一出台，我们工人确实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厂子亏损那么多！我们不愿意走，不是耍赖，而是对这个厂子有了感情！我到这个厂子十几年了，我爱自己的工作，爱自己的岗位，舍不得离开一起呆了十几年的同事。用自己的血汗建起来的厂房，说推就给推了？不想想我们，总还得想想下一代吧？有的工人给孩子报的“职业高中”，毕业后分的就是我们厂。如今孩子们“职高”还没念完，厂子就完了，他们的出路怎么办？很多老工人都哭了。我们不服，凭什么说厂子不行了？到现在我们才明白，该当一回主人了！只要我们把企业管理好，挖掘潜力，在节约原材料上努努力，把闲置的设备卖掉，办公楼出租，想方设法筹集资金，厂子还是有希望的。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工人最后再拼一回，实在不行了再说呢？

商汽厂是不是只有进行产业结构调整这一条路可走？靠工人“生产自救”能不能起死回生？总社的领导告诉记者，除了沉重的债务和亏损包袱使企业难以为继外，国务院最近颁布的《汽车工业产业政策》也使这次的调整迫在眉睫。产业政策中第13条规定：轻型货车不低于年产10万辆，轻型客车不低于年产5万辆。按此规模调整、整顿汽车工业的工作已经开始。对于一些产量低，质量不稳定，批量小，成本高，无力参与市场竞争，面临着不上不下，活不下去的生产厂，急需重新选择自己在市场经济中的位置。商汽厂正处于这种境地。汽车工业属于技术、资金密集型产业，该厂目前负债及企业效益状况，继续加大投入，上规模上水平已不可能。一是流动资金严重不足。二是即使达到年产2500辆的“七五”设计生产能力，仍距汽车产业政策所要求的规模甚远。三是内受场地、胎模具、喷漆影响，外受主机厂制约，在底盘供应和主机质量上难以保证。因此，诸多因素决定，商汽厂必须面对现实，尽早、尽快地进行产业结构调整。

领导层认为：关键是认识上的问题。由于工人对工厂的困境过去一直不太了解，因而对这次的改革缺乏心理承受能力。在一段时间里，我们考虑“稳定”多了，而考虑今后的工作少了。商汽厂的工人不知道，他们去年和今年的工资与奖金，都是我们靠拆借资金，每月拆借30万元给他们保证的，目的是为了维持首都的稳定。结果造成假象，好像厂子还能够发出工资和奖金，倒不了。其实，工厂已经到了倒闭的边缘。如果主管部门不给“输血”，使企业的亏损与工人的利益直接挂钩，在当时就把工资和奖金降下来，也许工人能够清醒一些，心理承受能力能够大一些。花钱买稳定，结果买来的是更不稳定。这是一个教训。工人害怕丢掉饭碗，生活没有保障，因而情绪冲动，这可以理解。但应该向工人讲清楚：如果让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继续维持，饭碗里的饭只会越吃越少，最终会没有饭吃。而抓住机遇及时调整，按市场经济的要求寻找机会重新发展，不仅会有更好的饭碗，而且饭会越吃越多。这次调整，就是为达到甩掉包袱，转换机制，盘活资产，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暂时牺牲局部利益，是为换取长远的全局利益……

四、改革要进行

工作要做细

就在商汽厂筹备召开职代会期间，厂内出现标语。一面墙上贴着：“开好职代会，行使职工当家作主的权利！”而在其对面的一排黑板上，则写着：“职代会接受企业党委的领导并按照规定的程序进行工作！”

在职代会问题上，有关领导拿出印有《北京市加强企业民主管理暂行办法》的北京市委京发（1991）18号文件，上面明确规定着关于职代会接受企业党委的领导和“职代会行使审议建议权，与厂长（或经理）意见不一致时，报企业党委进行协调，经协调仍不能取得一致，应按厂长意见执行”等条文。他们表示：“职代会我们要开，目的，是集中积极的意见和建议，使调整改革的方案更加完善，争取使大多数职工有岗安排，稳定大头！”

商汽厂的上级领导对记者说：现在，改革已经深化到所有制、体制和机制这三制上来，面临攻坚，利益的再分配越来越难。还有面临“复关”，与国际市场接轨。如果不及时调整，就难以适应国际市场的需要。所以，任务艰巨，时间紧迫，压力很大。但商汽厂的改革调整方案不是领导班子脑子一热端出来的，而是经过一年半时间的调查、分析和研究，得到市委市政府领导的肯定与支持后才同干部职工见面的。改革是肯定要改的，不改这家厂子迟早要破产。关键是看我们的工作做得细不细。工作细一点，摆明困难，讲清道理，统一认识，让工人群众多了解一点，才能使这项工作顺利开展。他认为，总结商汽厂这次的调整风波，起码能够明确三点：1、在改革和调整的大方向上要坚定不移。2、企业的改革和调整一定要坚持在党的领导下，做到有领导、有步骤、有秩序地进行，发挥党组织的战斗堡垒作用和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3、要进行思想教育，结合企业实际，加强对改革大形势的宣传，有针对性地做好思想政治工作，提高职工群众的心理承受能力。

1995年，产业结构调整将是大中型企业改革重点中的重点。随着改革力度的加大，更多负债亏损的企业将进入“调整”的行列，下岗的职工中，横向流动的只是少数，多数人会面临生活水平的下降。能不能承受，就得看我们各级领导的政策水平高不高，法制观念强不强，思想工作细不细，工作作风实不实。北京商用汽车制造厂的产业结构调整只是整个工业企业改革中的一个缩影，如何正确看待其中的问题，对于搞好和推进其他企业的改革具有一定的意义。与之有关的领导均表示：“要积极做好工作！”一位干部说：“我们喊了多年的‘狼来啦，这回‘狼真的来了，生死存亡之际，职工群众在感受到压力的同时，他们的主人翁意识也真正地唤醒了，对改革和企业关心了。这是最值得高兴的！”

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真正依靠工人阶级，消除误解，做好工作，让他们以历史的主动精神做改革的主力军，我们的企业改革就能沿着健康的方向发展。改革的目的、国家的利益与我们工人阶级的利益永远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