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价现实
1995-08-22李书磊
李书磊
知识分子无疑应坚守批判立场,但如果他所处的时代没有方向性过失的话他就应首先接爱并承认它然后再来改善它,而不是把批判推到拒绝与否定的极端。
究竟应该如何认识现时代,是“二张”(张承志、张炜)实际上也是众多知识分子之间分歧的起点。对社会环境的评价与每个人的个人境遇与日常体验有很大关系,也与个人的心智、性格、人生期许以及哲学历史态度密不可分。若说事实,现实的赞美者和否定者都可以罗列出足够多的事实来反驳对方,而且由于事实和每个人个人状态、需求的复杂性,任何人都很难对社会现实作出绝对单一的评判。或许在现实评价上人人都很难逃脱不同程度的自相矛盾。你承认不承认人类生活本身的复杂性、丰富性也即不纯洁性?承认不承认社会生活进化有其客观自然的、不受人的理想和愿望规范的逻辑?你还可以说知识分子的使命就在于社会批判,但你同时也不得不注意到你行使使命的现实条件,事实上任何现实行为都不存在理想化的环境。对对象的批判有一个批判的限度、批判的艺术乃至批判的效果问题,而且还有一个是不是苛求、是不是公正的问题。说到这一点就涉及到了知识分子是不是成熟的话题。当王山在《第三只眼看中国》中指责中国知识分子“根本就不是一个成熟的社会集团,在政治上幼稚几如顽童”时,王蒙严正地批驳道:“难道知识分子的价值或使命在于他们的政治上的成熟性与作为社会集团的成熟性?以这样的标准——应该说是一种权力学乃至‘帝王术的标准来衡量,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的知识分子是合格的。”(《读书》94.9)然而在论及所谓“人文精神失落”的提法时,王蒙又愤愤不平且忧心忡忡:“失落的时候不说失落,回归一点了反而大喊失落。这是中国特色的现象,甚至于是某些悲剧产生的原因。”(《上游文学》95.1)这实际上也是在责奋知识分子的不成熟了。知识分子是不是应追求成熟,政治上的成熟与否是否也反映了智识和智慧上的成熟与否,他们的成熟是有助于还是有碍于其正常功能的发挥,这确实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情。不过,至少在我们面对具体的文案时,我们的确会为一些过分离谱的态度和说法感到遗憾。
毋庸置疑,部分知识分子否定现实的激情来源于他们在市场化过程中相对沦落的地位,也来源于恰好与这种沦落相伴而生的社会正义感。知识分子地位的沦落无论对于他们自己还是对于国家民族都不是好事,他们作为利益主体不平而鸣也是正常的。然而在反抗沦落时作为他们的一员我明白还应该对历史不可避免的必然过程报以会心和宽容,还要保留思前(如“文革”)想后(如逐渐完善的市场机制)的健全理智。虽然现在知识分子过得不如大款,但思想与表达毕竟比过去自由多了,这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第一重要的。当然现在仍有许多不自由,但不能因为这种不自由而生出要回到过去更不自由时代的恶毒冲动,也不能因为初步的自由就马上要求自由的一步到位,那样就真是太不成熟了。我觉得,知识分子由于他非凡的历史视野和过人的理论思量,更应该有高出于平常人之上的平常心,他应对历史进步的艰难与曲折有充分的了解因而对生活的每一个进步都尽收眼底并纳入他对现实的评价之中,他应从大的原则着眼来判断时代的顺逆并决定自己是否入世、是否合作面不是障于细故,也应懂得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上追求完美而不是一厢情愿地用一个理想国来置换不完美的现实,他应对每一个社会集团的历史局限和现实制约有一定的体察与同情。知识分子无疑应坚守批判立场,但如果他所处的时代没有方向性过失的话他就应首先接受并承认它然后再来改善它,而不是把批判推到拒绝与否定的极端。说到底他应把书斋与社会严格地区分开来,不要把书斋里的自由畅想作为社会参与的标准与尺度,这一点上古代士人“内方外圆”的传统是弥足珍贵的:没有内方不成其为知识分子,而没有外圆则不成其为社会人。我们应该正确领悟“知识分子是人类良知守护人”的说法;守护人类的良知与良心不仅是一个光荣的口号同时还是一项艰巨的工程,这里面包含着斗争与牺牲也包含着一定程度的谈判与妥协。在目前知识分子利益受挫、各种社会不平不断刺激人的感情的时候,我更认为应唤起知识分子的冷静与清醒,在目前最应强调的是决不要用惶急和愤怒中产生的道德主义来代替更为开阔和公允的历史主义;历史主义尽管冷酷并且无奈却暗含着某种真理性,而道德主义则是一套言不及意的社会药方,是不能真正解决历史疑难的妇人之仁和匹夫之勇,而且在社会变迁中张扬道德主义很容易变成对旧道德和旧体制的招魂,和知识分子最耻于为伍的那些力量沦为同类。鉴于古代士人有过根深蒂固的道德化传统,这种倾向尤其值得深省。这并不是提倡知识分子放弃道德感,而是说不可把道德当作一种应世的“主义”和哲学,而应把对不道德事件的追究视为个案。我想说的是知识分子不应放弃有别于古典士风的现代传统,应在不利的处境中保持现代知识分子的矜持与定力。我想起了陈蔡绝粮时孔子的话:“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我们要作固穷的君子而不是穷斯滥矣的小人。
对现实的估价也自然就连带起了对历史尤其是对文化大革命的估价。张承志固执地从“文革”中发现正面的意义,尤其是它的理想主义和信仰主义。在谈到他的著作《红卫兵的时代》时,他写道:“我毕竟为红卫兵——说到底这是我创造的一个词汇,为红卫兵运动中的青春和叛逆性质,坚决地实行了赞颂。”“我相信这是第一本关于早期红卫兵运动的正确总结之作”。(华艺版《无援的思想》90页)我不赞成他的这种结论。对于理想主义实践的危害与危险人们已经说得很透彻了,我想补充的一点是对某种理想国和乌托邦的绝对信仰和追求乃是人的一种自绝,我们逃避它的唯一理由是我们认可了我们作为人的弱点,我们要活下去并且过日子。因而对张承志谈论历史的文字我宁愿作为诗来欣赏而不是作为史来征信。(作者为中央党校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