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库血战

曲大中 赵洪

一

1990年10月，黑龙江省鹤岗矿务局退休矿工田喜林的二儿子田源要到南韩去打工。老田家前些年日子过得还行，近来生活有些拮据。大儿子把人打坏后，据说躲到新疆，再没来过信儿。田母上了哈尔滨，给人家当保姆。老二田源、老三田雨没找事做，成天和“大哥”孙海波等人混在一起，出来进去都背着父亲和四弟。

二嫂和弟弟们恋恋不舍地送田源出了门。要说“大哥”孙海波脑瓜挺好使，对田家老小都不错，没准费了多大的劲，才给田源找来这样的好事，左邻右舍知道了都挺羡慕。二哥还答应出国后给家人捎南韩衣料回来。不过老四心里却犯嘀咕：上个月他们几个在小屋里喝酒，听孙海波说上哪儿能弄到枪。上南韩买枪干什么？再说田源平时还喜欢练个腿脚什么的，自个儿买回一本《截道拳》，没事就对着书练，也不知图个啥。

田源压根没有出国。从最后一次踏出家门起，他就走上了下地狱的道路。

田源绕了几个弯儿，潜入孙海波事先租下的鹤岗市工农区群楼6号楼一单元403号房隐匿起来。到12月初，南山矿水电科职工阎文宇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也潜入“403基地”。孙海波负责送饭，田雨负责在外联络。田源、阎文宇二人除了两次外出试枪外，平时从不下楼。

他们有了两支连发滑膛猎枪，一支双筒猎枪，还有一支“五四”式手枪。这支枪是他们1990年12月19日杀了鹤岗市工商派出所一个民警后抢来的。枪能带来令人刺激的血，血能带来使人心醉的钱。他们在“403基地”苦练枪法，恨不得把自己练成枪体的一个铸件，和枪融为一体。快速出枪，击发，就地十八滚，击发，枪口突然甩向背后，击发……

他们绝不仅仅是练。为了把最后一点人性练出体外，他们把田雨带出去练习杀人。1991年1月25日，他们抢了鹤岗市小金鹤储蓄所（未遂）；1992年2月1日，杀了鹤岗市矿铁派出所民警杨坤一家两口；1992年12月4日，他们抢得鹤岗矿务局大陆矿18万元工资款。

25岁的田源绝对佩服30岁的“大哥”孙海波。每一次“出击”，他都领着他们反复筹划，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设计好应付措施。他们绝不像市面上那些混混们或“刀枪团”那样耀武扬威，抛头露面。大鱼总是沉在潭底。就是抢来了大把的钱，“大哥”也要他们等到半年以后才花，而且要上外地，到上海、海南去花。

“大哥”孙海波的行动准则是，长期潜伏，精心准备，突然出击，敢干大事。蛰伏了快3年，风声渐息，时机来了。他先瞄准的目标是南山矿保卫科。南山矿职工1．27万人，月薪共500万元，开薪日统统存放于由保卫科看守的矿旧办公楼一楼的钱库里。阎文宇就在那座楼里上班，对一切了如指掌。钱库并没有特殊防护装置，是个“土库”。问题是在同一楼层总共有六七名保卫干警、七八个经警值班。他们有枪，不过据孙海波了解，他们的枪是手枪，“五四”“六四”“七七”。

“大哥”环视3人道：“我们要准备对付15个人。”

又是精心的通盘谋划，从怎么进去，谁对付谁，怎么出来。任何疏忽都可能致命。他们对着平面图反复研究，设计了各种方案对付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而且反复演练。他们购买了假发套和警服，要像女人一样显得善良，像警徽一样让人放心。

万事俱备，只待开薪。

二

鹤岗矿务局南山矿1月16日开始发薪。到了17日，钱库里还剩400万元。孙海波得知消息，认为时机成熟，决定下手。他们截了一辆出租车，按计划要将司机挟持到麓林山汽校院墙后杀死，把尸体扔到事先早已看好的马葫芦（下水道口）内。但没想到中弹负伤的出租车司机在中途突然猛力撞开车门，跳出汽车，大声呼救。孙海波认为出手不顺，就是硬干成了，也会败露在司机手中，遂令弃车，停止抢劫。

年关将近，南山矿职工在依次发薪。他们在“403基地”内，似乎看得见钱库内的现钞被一沓沓、一袋袋拎走，心急如焚。南山矿效益不佳，一年来开支时断时续，这笔过年钱若被提完，不知更待何日了。

28日，田雨在外探得准确消息，今天南山矿矿工发薪。11天过去了，那个出租车司机未见什么动静。孙海波决定再次动手。下午5时许，天已近黑，街面上行人稀少。腊月廿八，性急的鞭炮已零星作响。孙海波先在附近街上叫停一辆“北京212”吉普出租车，开到“403基地”。6时许，阎文宇、田源、田雨暗藏枪支炸药依次上车。兄弟二人均戴上了假发套，俨然两位年轻妇女，司机毫无察觉。孙海波坐上助手席，令开往麓林山。

他们将17日没干利索的事在这位司机身上如法炮制，得逞后将前后车牌卸下，由阎文宇驾车直接开往南山矿。

原来准备让“姐俩”下车，叫开矿办公楼大院院门口那根截查车辆的栏杆。但当时值班经警去打饭，而且杆没有撂下。吉普车径直开到院内。孙海波领着田雨先行下车，分头将老办公楼一楼东西两侧经警、保卫干警所在房间、人数察看一遍。孙海波认为可以下手。

7时许，天已全黑。吉普车悄悄开到楼门口，熄火，但钥匙未拔下，四人持枪冲进走廊。田雨、阎文宇往东扑向经警队值班室。只见一个“女人”拽开房门，举枪就打，屋内四名经警猝不及防，应声而倒。阎文宇随后对倒下的人逐个补枪。除一名经警负伤后被压在尸体下幸免外，室内经警全被打死。罪犯抢得“五四”式手枪一支。

与此同时，田源和孙海波往西冲向保卫科干警值班室，将两名保卫干警打死，并抢走二人所佩“五四”式手枪。

钱库位于西侧走廊里头的房间，有4名保卫科干警看守，此刻听到走廊里枪声震耳，科长与一名保卫干警冲出门去，另两名在钱库内坚守。保卫科长姜道生迎头撞上刚从保卫科值班室杀完人出来的孙海波，二人几乎同时开枪对射，孙海波急忙退入值班室，姜道生与另一名保卫干警张永华将孙海波、田源堵在屋内。但此时阎文宇、田雨从东侧杀来，连连射击，张永华不幸中弹牺牲。姜道生被逼退到楼梯处，依托拐角还击。一阵枪战之后，姜道生打光了子弹，退到楼上。歹徒们欲追击，被孙海波喝止：“不得恋战，快冲金库！”

田源此时前额中弹倒地，动弹不得。田雨执行事先计划，将大口径猎枪对准倒在自己脚下的二哥。一枪，田源有着下垂眼皮明显特征的右眼眶整个打烂，又一枪，田源左侧脑壳被打碎，面目全非。

三

钱库内的两名保卫干警拥有一支“五六”式冲锋枪。走廊内枪战刚开始时，陈守学拎枪跨出门外，歹徒数支枪一起还击，陈守学被密集的子弹打回钱库。二人忙把钱库的木门关上，并拉上里侧的铁护栏。张志国把枪抢过来说：“只有这一梭子子弹，打连发太浪费，要节省子弹。”

此时外头枪声又激烈起来。钱库内挂着窗帘，为了视线清楚，二人把帘子扯掉，又把能搬动的东西如桌椅、肥皂箱全部搬到门前堆堵。

枪声突然停了。哐哐哐！歹徒在踹门。这扇木门几脚就能踹开。张志国对门打了一个点射，踹门声没了。一会儿外头又喊话说：“出来，不出来就用炸药炸死你们！”回答：“敢进来就打死你们！”

寂静，充满杀机的寂静。张志国心想，这帮小子真带炸药了吗？时间仿佛停止了。约摸过了六七分钟，轰然一声巨响，钱库内墙皮、顶蓬被震得哗哗直往下掉，硝烟弥漫。

孙海波等人在钱库外墙墙体上安置了一管炸药。如果他们将带来的4管炸药一起引爆，这面墙就算是承重墙，也会被炸开。现在墙体外层被炸出一个大坑，但并没有塌。堆在库内墙角的93万元现金与歹徒仅一墙之隔，相距不过1米多。

歹徒搜集来可燃之物开始纵火。木门、窗框都燃烧起来，一时浓烟滚滚，钱库内呛得上不来气、睁不开眼。现钞最大面值10元，分装在4个大袋子里。他们竭尽全力将袋子拖到屋子中央。两名党员此时对视一眼，说了一句：“人在钱在。”他们并不知道脚下那一大堆钱有多少，张志国当时以为至少有200万。他卸下冲锋枪弹夹，想看看还剩几发子弹，但老式弹夹只是底部有孔，无法判断子弹还有多少。二人于是打开铁柜子寻找弹药，找到两盒，大喜过望，打开一看，竟是“五四”子弹。再翻，终于在一个毛巾包里翻出13发“五六”式子弹。张志国一粒一粒地往备用弹夹里压，心里一字一字地说：“有种你就来。”

孙海波等攻击钱库时，25岁的阎文宇持枪守候在楼门口。这伙人中他个头最小，身高只有1．62米，长相文静，不大吱声。但此人内心残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面屠夫。一位不当班的经警无意间领着11岁的男孩走进走廊，被阎文宇用枪顶住，逼进经警值班室，双双打死。他发现一名经警闻讯赶来，便躲在暗处，待那位经警走过时，开枪将他打死。随后他躲在门亭内，将又一名闻枪声赶往现场的经警打死。

现场尸横血染。他们杀戮、自残、爆炸、纵火，穷凶极恶。而且这一切都是按孙海波事先算计进行的。他朝思暮想，机关算尽，为达目的不计后果、不惜代价。眼下，他杀到距目标只有一步之遥的墙外，却无法对付那支最后的冲锋枪。自打响第一枪起，双方已相持了40分钟。孙海波意识到不宜久留，否则会全军覆没。他们弄来布、棉之类，盖住田源尸体，点火焚尸灭迹，然后弃车逃离现场，回到“403基地”。

血染的“1·28”，这伙人屠杀了11人，其中包括一名孩子。

公安干警接到报案后赶到现场。姜科长对钱库门里的两名保卫干警说：“出来吧，已经没事了。”

四

“1·28”特大暴力案件以其残暴震惊全国。中央政法委、公安部明令不惜任何代价尽快侦破。2000多名干警在“1·28”破案指挥部的指挥下，布下天罗地网，对内勘查现场，排查摸底，对外设卡堵截，“四门落锁”，使罪犯未能全部外逃。

鹤岗市被来回梳了个遍。干警们居然在十几天的时间内调查了13万户居民。前所未有的搜索规模震慑了所有的歹徒，市民们感到了久违的安宁。侦查范围越缩越小，但一直未获得“1·28”的直接线索。“1·28”破案指挥部悬赏5万元寻求知情者。

五

“1·28”发案的一周以前，鹤岗市收容站收进一名矿工。他的排长（领班）在井下联络几个人偷拿公物，他在其中做了帮手，不知什么原因，领头的没事，他倒“进来”了。

在矿工前不久进站的另一名在收人员，家里闹纠纷。他哥哥的媳妇被他媳妇的哥哥拐跑了。他一气之下大闹丈人家，把人打坏了，因此也进了“号”。他擅长画画。破案指挥部和省厅负责人特别看重收审站这块“信息源”。这个管理得不错的收审站也曾屡屡提供破获重大案情的线索。据知情者称，在收人员在进“号”前，往往在交待问题时有所保留，以便在号里必要时用作减轻惩罚的交易。田源被烧得残缺不全的头部照片被发给每一位在收人员辨认。他们被命令反复观看，反复回忆。那位在案发前一周被收进来的矿工不敢肯定地报告说：“这个人像是我同学的哥哥田源。”这条线索及另外上百条线索立即从收审站上报指挥部。据内情报告，矿工指认田源后夜里辗转不能睡着。同日，警察调查了田家，并出示了罪犯遗落的假发，田家答复说未见过，并称田源早已去了南韩，邻居证实了这一点，田雨年初二与母亲外出了。调查者一无所获。

几乎同时，一名干警向上级报告说，根据指挥部提供的遗尸身高、体征，特别是有假牙，他认为有点像是田源。但是，指挥部未收到这名干警上级的报告。

经反复做工作，打消顾虑，收审站那名矿工于2月9日再次指认尸体像是田源。他甚至嘀咕一句：“不知尸体上有没有纹身？”遗憾的是，这句话夹杂在纷至沓来、真伪难辨的线索中，未能及时甄别及上报指挥部。

13日，省公安厅领导等一行抵达鹤岗市。其中有全省十大侦探之一、著名技侦专家、省厅四处处长崔道植。他们到达的消息立即通过各种渠道散布全市。市民们议论纷纷：“听说上头派来了高级侦探，看看他们的本事吧。”

15日上午，省厅技侦专家认为有必要对田源尸体重新检验。经过仔细清理后，在其左上臂发现巴掌大龙形图案刺青一块。指挥部立即将照片再次散发。当然这次也拉不下收审站。

因打人进号的“画家”仔细地画出田源残毁的面部复原像，并描下刺青的细部特征。在收人员中有人报告称：此龙非常龙，细辨为龙形蛇头。在黑道中，象征此人未成大气候（龙未过海，故刺蛇头），但也许是平时隐藏得很深的人。

矿工辨认田源面部复原像和刺青描图后，于下午再次肯定指认。干警索性把他带到指挥部。指挥部成员、省厅五处副处长阎子忠亲自询问两遍后说：“妥了。百分之八十把握，此案可破。”

事后，该矿工立即被释放并获得奖金。他说：“也就是在号里，要是在外头，给十万我也不会说。”

迅速展开调查，认定孙海波、阎文宇等与田源有结伙条件。16日晨6时15分，缉捕小组分别抵达二犯家，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阎子忠等领导持枪冲在前面。让罪犯熟人叫开门，干警突然进入，未费一枪一弹，生擒孙、阎二犯。

在受审时，孙、阎表现十分镇静，矢口不供。鹤岗市公安局局长、破案总指挥何维轩亲自做田喜林的思想工作，田终于透露了田雨的反常情况。刑警队副队长刘忠义等也在孙海波之妻口中获得有力证据。

16日晚10时，阎子忠等分别再审孙、阎，重点攻阎文宇，并随时互通情况，寻找二人供词的矛盾点。经4个多小时突审，阎、孙先后交代了目前已掌握的全部罪行。紧接着，他们藏匿于楼外暖气道的9支枪、608发子弹被查获，遇难出租车司机遗体也找到。

六

田源的媳妇问家人：“他去南韩咋这么长时间没来信了？”除了田雨，家人谁也不知道。

年前，当保姆的田母回家，带回600元钱，给家里买回一台黑白电视机。28日，家人一天没见着田雨，晚8时许他才回来。年三十晚，他在那台电视机里看到破案指挥部通报后，把母亲叫进小屋，背着父亲和弟弟说了很久。

往年团圆饭都是田雨做，但那天他让弟弟做。吃饺子时，一家人很少说话。田母喝了啤酒，又喝了葡萄酒，又喝了白酒。她平时不喝酒。田母说：“过了年我就得走。”田雨说：“我也走，找事做。老四要照顾好爸。”

2月1日年初二，田母与田雨外出。田母带上了买电视剩下的百余元钱。

2月20日上午，田雨在佳木斯附近的莲江口被公安干警捕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