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传

丁　聪　陈四益

一乡绅欲为亡父立传，以重金聘三秀才——东吴奚聘仁、扬州史文甲、余杭庄友直也。绅父，恶行著于乡里。立传，为讳饰也。

秀才至，绅设宴。席间质以立传之本。奚曰：“传者，专也，从人专声，是专主一人也。一人者，传主也。”绅曰：“诺。然于传主行状有择乎？无择乎？”史窥知其意，拈须微颔，日：“传者，传也，传之后世也；传者，布也，布化四方也；传者，颂也，颂其功德也，故必择其可传、可布、可颂者而大书之。”

绅曰：“如是，吾无忧矣。”又见庄停杯，色不豫，因问曰：“先生有说乎？”

庄曰：“传者，述也，传述于钟鼎也；传者，信也，取信于后世也。言必以信，铸于钟鼎，示其不可更也。故良史立传，不加讳饰。所以然者何？存其真也。若择可颂之事而畅书之，择不韪之事而隐匿之，吾不知其可也。”

绅不悦，曰：“然则吾以重金聘君等，宣地下人之恶耶？”庄曰：“若但谈墓，墓志足矣。吾不能以传谀墓中人。”事将决裂，奚与史急曰：“庄君不能，吾等能之。今之事岂能以古史衡之。”庄怒而去。奚与史相顾而嘻，曰：“呆鸟哉，谀墓之金，昌黎不辞，况我等乎！”

传成，合郡讥之，而奚与史携金归矣。

有以传呈太史甲乙者，太史曰：“史迁为传，秉笔直书，乃成史家绝唱，无韵离骚。若此，骡传耳。”

或问：“骡传，出何典？”曰：“传可训马，故左氏曰‘晋侯以传召伯宗。今此传具传之形而无其实，非驴非马，故谓‘骡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