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得太多了!”
1995-07-15李绍明
李绍明
你会以为,我们这样,有着电视、空调、青霉素和DNA重组,甚至还有信息高速公路的社会,是没有神话和咒符的地位了。算命瞎子和阴阳先生的回归让政府和知识界百思不解;周易风水学和计算机“科学算命”受到科学圈里和圈外人士的大张挞伐。这些情况,从一个方面证明,我们的社会不能容忍神话和巫术的存在。
可语言学家不这么看。把目光放到语言上,稍微就近观察,就会发现,神话和咒符,在我们周围大量存在,特别是政治咒符,或曰政治神话。
在我的心目中,政治神话这个概念很宽泛,很难给出确切的定义。笼统地讲,一个语词,被政治所用,或被任何人用于政治的目的,被用得模糊而长久,以致成了我们思维模式或潜意识的一部分,换言之,就是一提起它,我们便不加思索,感到有一种好的或坏的、多少有些神秘的色彩,那么,它就是一个政治神话。举例是容易的。旧一些的,如资本主义,右派,修正主义,自由主义,科学,民主,进步,爱国,和平,解放,等等。新一些的,如天下大治,经济腾飞,振兴,崛起,祥和,动乱,等等。
出于语言学上的兴趣,我久已想取一个政治神话的标本,切片观察。麻烦在于,这是一块过于肥沃的处女地,仰观俯察,目不暇接,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要举的例子,既须是大家都熟知,又要像那位倒霉皇帝的新衣,容易视而不见的,方能引起人们兴趣。比如,为人民服务啦,团结就是力量啦,什么什么。可是,这号神话又像上个月买的那双冒牌皮鞋,不经磨损,作不成大块文章。当你看到,体重超标的乡长手持大哥大坐着四个轮子又去赶奔桌子色(shǎi)子和裙子时,有一个神话就结束了。当你看到,平常群羊一般规规矩矩尊重领导团结同志步调一致和气生财的众人,面对公车上凌辱妇孺而两袖清风束手无策时,又一个神话结束了。不错,这样的“团结”有时是有力量。在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的大革命中,整个民族曾多么紧密地团结在领袖的周围,结果集体地走到了地狱的边缘。场面壮观,的确表现了巨大的力量——可是,破坏性的力量。
好的神话,合用的神话,总是有的。操斧伐柯,取则不远,这儿就有一个,呼之欲出:知识就是力量。
聪明的读者,会以为我又要嘲弄它一番了。他们有许多理由这样想。比如,知识贬值了,文人下海了,造导弹的不如贩鸡蛋的了,北京的教授卖馅饼了,咱村的张三瞎字不识这几年可发财了,大学生让乡下姑娘拐卖了。这些都对。可又一次,算不上语言学家的我又不这么看。这一回,知识就是力量,只看你怎样理解知识,又怎样理解力量。
这话是英国人培根说的。约四百年前,那位政客、势利小人兼思想家,用拉丁文写了一本书,叫《宗教沉思录》(Meditationes Sacrae,一五九七),或叫《神秘的思考》,其中包含这句不算神秘的话。原文是Nametipsa scientia potestasest。英文翻译为knowIedge ispower,汉语通译为“知识就是力量”。
我不谙拉丁文,也没读那本书的任何版本,这很不好意思。这句话我是从一本名人名言里查到的。因此,我只能,也只打算就这句名言的汉语形式和英语形式作一些考察。
在《现代汉语词典》里,知识一词的解释是,一、人们在改造世界中所获得的认识和经验的总和;二、指有关学术文化的,如知识分子,知识界。第一义解得学究气十足,酸气扑鼻,还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第二义虽然简洁些,可也弄得冠冕堂皇,似乎要给丈二和尚着上金装,抬举他成佛作祖。这种解释,恰好反映了一般中国人积古难变的敬惜字纸心态。我们不知从何时开始忘记了伟人关于向工农兵学习的教诲,大概与升学率、学位和职称等过程有关吧,不得而知。可我们在使用知识一词时,确是常常发现自己在指称书本知识。在其他情况下,我们倾向于用不同的语汇,如见闻,经多见广,知情,知道,了解等等。
查力量一词,《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一、力气;二、能力,如尽一切力量完成党的任务;三、作用,效力,如这种农药力量大。于是,当我们说知识就是力量时,我们的意思常常是,学好各门功课(主要是数理化),将比学不好更有能力,能作的更多、更大,更可能达到合意的目标。
难怪我们这样容易地接受了这一短语,并用最鲜艳的油漆,把它涂刷在坚固的水泥墙上,在小学和中学,甚至大学的校园里。
因为它成了一个神话,而学校,特别是我们这儿的小学和中学的教室和校园,正是神话的最理想的温床。
这个神话渗透进每一个幼稚的心灵(老师们是不信的,顶多也是半信半疑。每一次领工资的体验,都把他心里的神话,如果有的话,又磨损去很起眼的一块儿。班主任的情况更糟些。当得知自己又得到一个新的、并不特别显得尊敬的别号时,他或她的神话加倍的磨损了),换个句型,比如,“别忘了,你来这儿是学知识的!”再加上教导主任或校长的大手在空气中有力量地画个弧,那么,事情就成功了。若非讨厌的社会大环境(校园里总是这样说,也不管社会同意不同意),你的学生毕业时,就会像刚刚走下流水线的集成电路版,锃明瓦亮,满载着知识,准备被组装到任何美好的或不那么美好的社会机器上,去发挥十几年输入所积存的力量。
可know1edge is power,读起来感觉就大不相同。在《世界图书词典》(WBD)里,knowledge有四方面的意思。一、一个人所知的;信息的范围,如一知半解的知;二、已知或可知的全部,如科学知识,书本知识;三、“知道”这个事实,如知情的知;四、求知的行动;对人、地、物的熟悉,了解。
英文power一词,跟汉语词力量也不一样。WBD的解释是,一、力,强权,如物理力,强权世界;二、能力;三、特殊的能力,如专注的力;四、权威,权利,控制,影响力;五、有力的人或物;六、能量。还有七到十三义,从略。其中第四义,实际上相当于汉语里的权力或权势。这样,当你用英语说出knowledge is power的时候,你就可以有更多的组合上的可能。比如,把knowledge作知情讲,把power作权力讲,那句话就可翻译成“知情就是权力”。
我说的权力,不单指处长的木头或橡皮图章。根据马克斯·韦伯,权力是“在某种社会关系中,一个动作者可以在有阻碍的情况下按自己意志行事的可能性”(Weber 1947,p 152)。这里的社会关系,可以是夫妻,父子,主仆,师生,干群,上下级,也可以是民族国家与其他民族国家。意志的含义,可能是愿望、意图、目标等等。在有阻碍的情况下,意味着可能对对方的意愿和目标实施阻碍,或消除对方的其他选择。
这样一来,一大块开阔地就展现在我们面前了。知识一旦挣脱书本,就会展开翅膀满世界翱翔。知识的殿堂这种用语是不够用了。实际上,这个用语就是要把知识神秘化。难道在我们这种彩电和短波收音机大普及的社会,还要,还可能,把知识这样神秘化吗?除了殿堂,我们还可以有知识天地,知识大世界,知识的窝窟,知识的渊薮。学生宿舍里的私语,教师斗室里的旷论,一路歌笑的郊游,酒吧里的斯文和喧闹,牌桌上的运筹,无处不是知识的追求和信息的交换。张太太不就是靠八圈麻将,获得了关于方鸿渐的重要知识吗?
从神话到现实,有时就隔一层窗户纸,一旦捅开个小洞,屋子里就亮堂多了。真的,已经明白多了。难怪新处长一上任就如饥似渴地查阅部下的档案,并走马灯似的找人个别谈话;难怪逢年过节,处长家里高朋满座,姣妻亲自下厨房也在所不惜;难怪国家有那么多安全和保安人员。从这个意义上讲,卖鸡蛋的未必无知,造导弹的却往往与世隔绝;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古人才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才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说旅行是教育的一部分。别看你老教授月薪八百,小屋里还有四五个大书橱,照样弯腰弓背,像个虾米;也别看李乡长月薪四百五,偌大的书橱里,就那么几本伟人选集,公家发的一套《毛泽东的艺术世界》,自己买的一部《金瓶梅》,一本文白对照《容斋随笔》,还有一本《看三国话权谋》,可人家走在大街上,可真个是挺胸腆肚,脑满肠肥:肠子里是用不完的卡路里,脑子里是各种各样的知识,关于政策和对策,关于报表和数字,关于上级、下级和同僚,关于无奇不有的山珍海味,关于天南地北的风光景物,关于许许多多我们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别的什么。
近读维纳(Norbert Wiener)《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和社会》(这本书原名The Human Use of Human Beings,意为人对人的利用,现在的译名,不知有何奥妙。中译本商务版),颇多感慨。他教数学,造导弹,却说出了人际交流和社会控制的差不多全部秘密。正如本·弗兰克林把人看作劳动的动物一样,维纳把人看作信息的动物。人不仅靠吃进卡路里而活着。“所谓有效的生活,就是拥有足够的信息来生活”。(第9页)“活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就是意味着去参加知识的连续发展,参加知识的畅通无阻的交流”。(第98页)
不过,维纳也注意到,信息的传播并不总是畅通无阻的。有的信息传播有较高的透明度,这叫作“敬致有关人士”式的传播,比如通过血液传播的化学信号,对身体的所有器官都是平等的,尽管作出反响的只是一部分效应器;火警一下子通知了全城居民,尽管这信息对消防人员有着特殊的意义。可还有些信息,是通过特殊管道进行的。视觉信号通过视神经传播,听觉信号通过听神经传播。共产党的文件,通过共产党的组织来下达,九三学社的文件,通过九三学社的组织来下达。同一份文件,往往还要逐级传达,在这种传播中,信息量呈逐级减少趋势。同一道铁板牛肉,趁热吃色香味俱佳,吃剩下的打发要饭的,色香味俱减,更没了当时的温度,倒是多了些唾沫星子:于是他的生活上不了档次。
这些情况,显然已超出控制论创始人维纳的讨论范围,但决不是毫不相干的。控制论就是要研究信息在传播中的磨损和混乱增加。只是,科学家维纳要对付的,是正常通讯中由于通讯的技术或特点而造成的信息磨损,而不是由于人的预谋造成的堵塞。可是,维纳的确注意到了这种堵塞,甚至还论及保密和欺骗。他涉及的情况包括诉讼活动中的法庭辩论,军事行动和博弈。在这些场合,“保密,消息堵塞和欺骗,这一切技术都是为了保证自己一方能够比对方更加有效地使用通讯力量和通讯手段的”。(第103页)
实际上,人生何处无博弈。没有秩序,无以成社会。而秩序就包含着权力的差别。为了获得较大的权力,不但需要向老实的自然索取知识,还要跟恶意的对手运筹斗智。权势者都懂得要多多知道别人,而不要别人太多地了解他,或者,更确切地讲,不要别人知道他的真面目。较为消极保守的人们,即使不太想知道别人,但关于自己也学会了沉默寡言。许多现象,都可以从这儿得到解释。比如,从小处讲,为什么美国人不喜欢有人问他的私事?为什么你到某机关办事,总有个办事员先问你是什么人,来办什么事,跟主管是什么关系,才肯说出主管在或不在?为什么大学生会让乡下姑娘拐卖了?从大处讲,为什么要焚书坑儒?为什么要有书报检查制度?为什么要人为地划定知识禁区?为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答案都是一个:知识就是力量,或曰知情就是权力。
人的求知欲有时毫无道理。对,好像亚里士多德就说过,求知是人这种动物的本能。本能当然是无道理可讲,也无药可医的。有个例子,极好地说明了人的求知欲真是不可救药。有无辜者被黑社会抓去,要杀他了,他临死还要问一个为什么杀我。行刑者阿龙的回答颇有教育意义:“你知道得太多了!”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二日于山东大学
按:培根的话上下文一时无从查考。他的《新工具》里有一句话,汉译为“人类知识和人类权力归于一”。(第8页)联系上下文和培根其时的思想,当是指人类关于自然的科学知识使人类有更大的支配自然的能力。我这里是断章取义,但那个汉译多少可以印证我的穿凿:power一词可以理解为权力。
又,写完此文,读到《读书》一九九五年第一期“词语梳理”专栏(第116页),方知京中高明之士正在对西方输入的词语进行梳理、解析工作。其实,除了近十来年输入的种种“新、奇、怪”(刘心武语)需要梳理,即使是多年以来习以为常的“关键词”,也还需要清理和疏解(也许更加需要)。本文之作,不知能为这一工程略尽绵薄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