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成功的劳作
1995-07-15陈中梅
陈中梅
理解西方不能忽略荷马,解释西方人文观念的实质(或基本原则)不能把荷马史诗搁置一边。在我国,介绍和翻译荷马史诗的工作或许始于本世纪二十年代。郑振铎、高歌、徐迟等先生曾以不同形式做过程度不等的努力;傅东华先生的散文体译本《伊利亚特》(一九五八年出版)完成了前辈学人全译这部宏伟史诗的宿愿。尽管傅本转译自E·V·里尤的英译本,但译者的文笔功力仍然给读者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荷马史诗雄浑、苍劲的古典风范。开创者们知难而进,筚路蓝缕,在中国荷马史诗翻译与研究的崎岖小道上踏出了几行沉稳、鲜明的印迹。
作为诗名,《伊利亚特》(在现存的古文献中)最早见之于希罗多德的《历史》(或《希波战争史》)。全诗分二十四卷,计一万五千六百九十三行,各卷的长度分别从四百二十九到九百零九行不等,创编年代可能在公元前七五○年左右。《伊利亚特》基本取用伊俄尼亚方言写成,同时亦包容大量的埃俄利亚用语,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古老的迈锡尼时代。诗歌以六音步长短短格为主导节奏,但荷马常用长长格取代长短短格,而诗行的第六音步更是长短短格的“禁区”。荷马是诗人(aoidos),《伊利亚特》是诗歌,然而,由于种种原因,直至刚刚过去的一九九四年以前(其时,《红与黑》已有十多个译本),拥有十二亿人口的中国却还没有一部荷马史诗的诗体全译本。
令人高兴的是,我们终于结束了一个在汉译西方古典文学名著中只能通过散文阅读整部《伊利亚特》的时代。至少在北京,关心文学、尤其是外国文学的读者或许已经惊喜地发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部设计精良、装潢精美的诗译本《伊利亚特》已经悄然出现在一些大书店的书架上。先后承担并“接力”完成这项巨大工程的是我国著名的古希腊文学专家罗念生先生和与他共事多年的王焕生先生。
罗先生是我国翻译界享有盛名的前辈学者。据新译“前言”介绍,罗先生晚年立志整译《伊利亚特》全诗,其时老人已年逾八旬,虽然沉疴在身,但仍抱病工作,矢志不移。一九九○年十月,罗先生溘然长逝,余下的工作由王焕生接续完成。笔者虽然无缘拜会罗先生,当面聆听他的教诲,但始终赞慕他对学问锲而不舍的执着精神,赞慕他对一些微妙问题的把握能力和对古希腊文学乃至文化的深刻和较为全面的理解。直到今天,就中译古希腊文学作品的数量和字数而言,罗念生仍然保持着十余本、洋洋几百万言的最高纪录。没有罗念生,中国的古希腊文学的翻译和研究事业还会停留在更为粗朴的阶段;没有罗念生,后学在这一领域内的起步将会遇到更多的困难,必须排除更多更大的障碍。
和几种旧译相比,新近问世的中译本《伊利亚特》,优势是显而易见的。新译的最大贡献或许在于大大提高了中译《伊利亚特》的精度。以第一卷前二十一行为例。新译本“补上”了傅东华先生漏译(或故意不译?)的一些重要词语,如“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点号表漏译部分)、“把许多健壮英魂”、“远射神阿波罗”和戴胫甲的阿开亚将士等。新译纠正了傅译本中的一些明显的失误或不妥之处,请比较:
新译傅译
无数的赎礼充裕的赎款
士兵的统帅两位司令员
(使)将士死亡要歼灭他的部下
“赎款”或许更适用于对今天的大款赎回儿子的“豪举”;“司令员”和“歼灭”等词使人联想起解放军和国民党军的浴血苦战。荷马史诗中此类“陷井”比比亦是,使不太熟悉古希腊人文背景的译者常常“上当受骗”。“想当然”的结果往往是导致文化罅隙的伸宽。当然,指出上述缺憾并不是为了抹杀旧译的许多值得肯定的功绩;事实上,傅译在某些词语的处理上或许比新译更为高明。比如,虽然新译本的“把战士的许多健壮灵魂送往冥府”无疑和傅本的“把许多豪杰的英灵送进哈得斯”一样立意明确,但(在这一上下文里)“豪杰”似比“战士”更为贴切。
在公元前八世纪,文学基本上还是一种口诵行为。口诵史诗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为了便于记忆)大量采用成套的固定或相对固定的饰词、短语和段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荷马史诗,尤其是《伊利亚特》是用上述“程式化用语”(fomulae)和相似的语句段落连接而成的。显然,翻译荷马史诗不能无视或轻视对这一语言现象的处理。新译本在一定程度上注意到了程式化用语的(对译)一致性问题,从而紧固了作品的前后呼应,增强了诗译的整体和谐,突显了诗歌语言的无穷魅力。许多饰词不仅译得很好,而且已经臻达传神的境界,如“神样的俄底修斯”、“捷足的阿基琉斯”、“士兵的牧者特拉叙墨得斯”,等等。新译对史诗中众多明喻(不少长达一行以上)的处理亦相当成功,在诗译的形式上作了有益的探索。准确度的提高、程式化用语的较为妥善的处理,加上译者的文学造诣和用词遣句的老到功力——所有这一切使其较为充分地展现出荷马史诗雄奇、古朴的风采,再现了它的强劲、庄严、明晰、迅捷的(诗品)特点。
在西方,荷马是一位被各个学科的专家们广泛引用的作者。“引用荷马”具有时间和“独一无二”(如果我们愿意把赫西俄德的生活年代定在公元前七世纪;此外,赫氏的论述无论就“涉及面”还是“深度”而言,都远不及荷马史诗)所赋予的经常是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新译《伊利亚特》为诗行注码的实用意义。新译大致按段落标行,虽然少一点一些希腊文本标行的细致(即每五行一标),却也能给查索者提供一个大致的范围,与以往阅读某些译本或编译本时感受到的根本无法查寻的窘况相比,这无疑是一个进步。
新译在精度上大有提高,但仍有一二疏漏。如:
(一)错译、漏译
1.99(表译文〔不一定是原文〕第一卷第99行,以下类推;本文所选的例词例句主要取自罗—王译本之第一、四、八、十一、十五、十八、二十二等卷):“不收钱,不受礼”。当时通行以物易物,尚无货币(即钱币),人们“用闪亮的青铜换取灰铁”(《奥德赛》原文1.184),因此不存在“钱”的问题。
4.23—24:“赫拉胸中平平静静/一点火气没有,她对宙斯这样说”。事实上,其时赫拉胸中不仅不平静,而且怒火中烧,难以忍耐,故而发问宙斯。正确的释译似应为:然而赫拉却无法忍受心中的愤怒,对宙斯说道。顺便提一下,原文4.20—25等于8.457—462,但新译没有反映这一点。
15.532:“立即跨上战马奔向出事的地方”。当时通行的赴战方式不是“马载”,而是“车载”。即由马拉的轮车把壮勇带到作战地点,人们下车展开步战。当时还没有骑兵。正确的释译似应为:兵勇们从蹄腿轻捷的马后蹬车……。
15.686:“喊声达云霄”。“云霄”原文作aither,指“高空”,与“低空”(aēr)形成对比,中间由云层隔开(参考《伊利亚特》原文15.20)。新译似乎忽略了aither与aēr的区别,亦没有用适应的词语予以必要的区分(此类例子在译文中还有一些)。关于错译,另见1.114;8.12,539—541;15.45,746;18.64,539—540等处。新译的另一点缺憾是不少行次存在漏译现象,有时甚至“放过”了一些比较或相当重要的词语(参见4.180;8.183;11.66;15.4—5;18.21;22.39,87,271等处)。此外,一些语句或诗行连接稍嫌勉强,语法关系处理欠佳,读来给人略有牵强之感。
(二)勉强直译及存在于译文中的其他问题
新译本在处理直译和意译的关系方面做得较好,提供了许多成功的范例,但全诗中似仍有一些勉强直译的痕迹,尤以前十卷为甚:
4.198:他这样说,传令官听了,并没有不服从(点号表示直译部分)。
4.263:你的心可以随时叫你饮。
8.101:老人家,那些年轻的战士狠狠地压迫你。(另见4.539—544;8.139等处)
有的译词似乎用得不够准确,值得商榷,如用“先锋”指战阵的前排,用“都城”指城或城堡,用“战士”指阿伽门农(在此类上下文里,用“勇士”、“壮勇”等或许更为贴切)。另有一些语句读来显得生硬,究其原因,或许与纳用了不够妥贴或不太符合习惯用法的“搭配”有关。此类例子较多,比如:“只剩下一点性命”(1.593),“尖锐的箭矢”(4.29),“有死的凡人”(11.2),“响彻晨曦”(11.50),“精力强壮”(18.157),“领唱呜咽的哭声”(24.747),等等(比较:“同时不住大喊”;“他那颗亲切的心”;“释放出灵魂”;“动用这样的伤害”;“这件事定会实现成现实”等)。此外,某些程式化用语虽然译得达意,但似乎显得过于“直接”,略嫌粗糙,有待于接受某种形式的“改造”或诗化处理,使其更具饰词的典雅,更适用于史诗的特定语境。从字面上看,“空心船”、“突肚盾”、“等径盾牌”和“曳长裙的特洛亚妇女”等短语中或许不存在误译之虞,但若能在文字上再加提炼(包括必要的扩充),使之能更好地传递荷马史诗的神韵,展现荷马英雄的战斗情怀,则译作给人的感受中或许会平添几分诗的风味,多一点醇酒般醉人的甜美。最后,不少重复出现的诗行(有的甚至“复现”在《奥德赛》里)在译著中似乎未能得到前后一致的反映,这一“疏忽”大概也会影响作品的精确性。
公正地说,新译本的成功和不足都将是留给后人的财富——或许,这一事实本身即足以表明作品的价值。
一九九五年八月,北京
(《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版,25.8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