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道路的哲学思考
1995-07-15李瑞英
李瑞英
四百多年来,西方工业化走过一个“先污染,后治理”的黑色道路。人们先用一倍的代价去“征服自然”,然后又用十几倍的代价去恢复被人类破坏了的生态平衡。这种历史行为,犹如“魔鬼三角”一样,驱使人们放着斜边不走,而走直角边。有趣的是,发展中国家明知走上魔鬼三角,却又非走不可。中国的现代化有种种迹象也被其魔力所惑。报载淮河流域和太湖大面积污染,湖南沧山地区大面积砷化钾中毒等等,都向人们敲起警钟。
那么,人类为什么摆脱不了这个“魔鬼三角”呢?最近,我读了柳树滋教授所著的《大自然观》一书,茅塞顿开,原来人们的旧唯物主义自然观——小自然观在作怪。只要我们打破旧的自然观,确立辩证唯物主义的大自然观,西方的“黑色道路”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代之而起的则是走绿色道路,即保持人与自然的相对平衡的现代化道路。
自然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自然是指与人类社会相区别、相对立的物质世界,它的特征是排除人的因素、社会的因素和主体性因素的“干扰”。通常的自然科学和唯物主义哲学就是这样来看待自然概念的,所谓传统的自然观就是以对自然的这种理解为基础的狭义自然观。广义的自然概念必须把人的因素、社会的因素和主体性因素考虑进去,它应当涵盖整个物质世界及其一切表现,即具有无穷多样性的一切存在物。它除了包括上述狭义自然即天然自然外,还包括作为自然界自身进化产物的人和由人组成的社会,包括有人的体力和智力对象化于其中的人化自然。在某种意义上(在其产生不具有超自然的原因的意义上),它还应包括自然界的最高花朵——精神。后者又包括以脑细胞为载体的主观精神世界(如感觉、知觉、表象、心理、悟性、理性、目的、自由意志等)和客观知识世界(由人类精神活动产生出来,以文字、符号、声音、图像等为表现形式,并以书籍、报刊、磁带、录像带等为物质载体的知识)。由此看来,大自然概念可以与我们通常所说的宇宙、物质、客观存在等概念具有同样宽广的外延和丰富的内涵。既然如此,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再提出一个与这些普遍概念“雷同”的大自然概念来呢?不错,所有这些概念包括大自然概念在内,它们所指的对象从整体上看是同一个物质世界,然而它们看待这个整体对象的角度和侧重点却并不完全一样。大自然概念同其他相比较的概念不同,它十分明确地把人、社会、主体性等因素包容进来,并且以其中主体性因素的有无、多少和包容方式作为划分其一系列子概念的依据。
事实上,正如张世英教授所说,人的自然意识是从人意识到自我,意识到自己的主体性,从而能够区分主体和客体的时候开始的。可见,在人尚没有主体性意识之前,也就不可能产生自然概念。这就是说,没有主体和主体性意识,也就没有自然概念。在有了自我意识之后,这个自我意识着的主体还有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的发展过程,有一个不断克服主客对立而求得统一的过程。伴随着主体性的发展,人的自然概念也就不断地丰富,不断地具体化,直到马克思主义的产生和现代科学技术的长足进步,为形成当代大自然观奠定坚实的哲学和科学基础。《大自然观》正是遵循这个主导思想,并结合科学和哲学发展所提供的丰富材料,系统地考察了人类关于自然概念的发展和自然观的演进,阐述了区别于传统自然概念的大自然概念,并初步建立了大自然观的理论体系。这一理论认识的意义在于,它向人们宣告,大自然内的一切物种都应当和平竞争、生态共荣。而一种物种征服其他物种的企图和行为,都意味着自身的毁灭。黑色道路所以不可能走得通,正是它违背了这一原则。而走绿色的工业化道路则是上合天理、下符民情。
物质性即客观实在性是大自然观的逻辑起点。有主体性参与和没有主体性参与这两种情况下的客观实在性,应当加以严格的区分。难能可贵的是柳树滋教授提出了大自然观理论体系的“细胞”的问题。他认为,我们面对着的自然界,是无穷无尽、各式各样客观实体的总和,以此作为大自然观展开其体系的细胞形态是合理的。为此,就要对旧的传统的物质实体观作重要的修正。
旧自然观(主要指机械的自然观)承认物质实体是在人的意识之外,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客观实在,是物质属性的承担者。这种看法同“大自然观”是一致的。然而,旧自然观对物质实体的看法有两个错误,一是认为对物质实体进行分割,最终将得到绝对不变、不可入、不可分的基质,自然界的一切现象都归结为这些基质;二是认为物质实体同人的精神世界是绝对对立的,必须把主体性因素排除在物质实体的范围之外。我们要对旧的物质实体观的修正,必须从纠正这两个根本性的错误入手。
列宁根据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物理学成就指出:“物的‘实质或‘实体也是相对的,是人对客体的认识的深化。既然这种深化昨天还没有超过原子,今天还没有超过电子和以太,所以辩证唯物主义坚决认为,日益发展的人类科学在认识自然界上的这一切里程碑都具有暂时的、相对的、近似的性质。电子和原子一样,也是不可穷尽的;自然界是无限的,而且它无限地存在着。”按照这种辩证的实体观,任何层级的物质实体,都只具有相对的独立性、相对的不变性、相对的不可入性和相对的不可分性。
物质实体还有另一个方面的相对性,即它们的存在形态和变化方式对于人的实践活动的相对性。在实践中,人的因素、主体性因素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和深度物化到实体的形成过程和存在方式中去,于是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人化实体。世界上除了天然存在的各种夸克、胶子、基本粒子、原子核、原子、分子、生物大分子、细胞、生命有机体、宏观物体、天体以外,还有各种人工合成或人工变革过的物质粒子,各种人造物品,以及作为家庭、阶级、民族、国家、社会等形式存在的实体,等等。关于对旧物质观的这个方面的修正,事实上在各个学科领域中多有涉及,但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提出相对实体的概念,并把它作为大自然观理论体系的核心、细胞,这是《大自然观》的作者多年探索的一个理论突破。
与天然自然不同,那个为人类实践所变革过的自然可称之为人化自然。人化自然物的最大特点是,它们都是人与天然自然物相互作用的结果,具有天然属性与人类学属性的二重性。人化自然的存在空间和发展范围是随着人类有意识的社会实践的发展而不断扩大的。随着人化自然范围的扩大,自然界被人化的程度也在不断地扩大和加深,包括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和人造物所含知识成分的加深在内,它们都是人的主体性即人的本质力量发挥和发展的结果。
自然界被人化的程度,也就是人的本质对象化的程度,以此为标尺可以把自然界划分为如下的一个包含一个的层次:
1.人类观察所及的自然。这是人化程度最弱的层次,然而它的范围却最大,包括约一百亿光年以上的范围。虽然观察活动本身谈不上对对象有多大的作用,但也不能说一点也没有。比如,当我们用射电天文望远镜去观察遥远的星系时,在对象与观测仪器之间会发生量子关联效应,观测到什么现象不仅取决于对象,而且取决于仪器。而仪器是人造的感觉器官,观察到的自然现象通过仪器而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观测者,从而在自然界打上了人的印记。
2.实践所及的自然界。实践与单纯的观察不同,它是主体和客体之间有中介性的实物和能量参与进来的过程。通过实践,对象发生了物质性变化,并有人类体力因素和智力因素物化于其中。依主体性物化的程度,可将实践所及的自然分为人工控制的自然和人工培育的自然两类。前者如自然保护区和心理学研究的“被试”;后者如人工培育的动植物。当年马克思就已注意到园艺化的桃树和野生桃树的区别,并认为它们已属于半创造物的范围了。整个第一次浪潮文明即农业文明,主要就是以人工培育自然为基础而形成和发展起来的。
3.人造自然物。它们都是人类运用自然物料创造出来的。不通过人的创造性活动,自然界本身是进化不出摩天大楼、彩色电视机、高能加速器和电子计算机来的。相比之下,人工培育的自然则仍然属于天然自然界,离开了人的关照,它们会继续生长发育。人造物是人的本质力量更加自由发挥的场所。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其种类以时间和平方成正比地增长着,而且不断地更新换代,形成了日益复杂的衣、食、住、行、用物品和日益高级的工具、机器和机械系统。
4.人造精神产品。由于科学、艺术等精神产品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依赖于、附着于自然实体的一面,又是人类精神的自由创造物,所以将其列入比一般人造自然物更高级的人化自然中。
5.人工智能。由电子计算机的发明、运用和发展所产生的人工智能,包括其硬件和软件突破了人造物品仅限于人手和人的感觉器官的延伸的界限,直接成为人脑的延伸,这显然也应归之于比一般人造物更高级的层次。
6.作为人化自然整体形态的人类文化与文明,以及把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也部分地包括在内的智慧圈。文化、文明、智慧圈把一切人化自然物包容在内,它们都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产物,并且依据这种对象化的程度而排成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的上升系列。所有这一切,都是绿色道路的物质基础,亦是大自然向更高层次进化的文明阶梯。
早在《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一书中,马克思就预见到: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二卷第120页)马克思的这段话包含着协调人与自然、人与人双重矛盾,从而解决人类面临的困境的深刻见解。
将这段话略加引伸,可以得到这样一些推论:彻底贯彻自然主义的原则,就要求我们把人从那些受屈辱和奴役的一切关系中摆脱出来。所以,彻底贯彻大自然观,就意味着必然实行共产主义的人道主义。然而,这样一种理想制度不会自动到来,它需要通过亿万人民群众争取解放的斗争才能逐步实现。于是,彻底贯彻人道主义原则,就要求我们为了维护和发展人类的最高利益而处理好人类与其生存环境的关系,而且以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为处理好人与人关系的前提;于是,提倡绿色道路,拒绝黑色道路,便成了我们当今重要的历史任务之一。道理很简单: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她是人类唯一能够栖息和生存的天体。她所拥有的资源是有限的。这就为人类的活动划定了不可逾越的界限。在人类变革实践的活动已经引起全球危机的情况下,我们首先要做的是保护好人类生存的这个共同的前提,而把其他问题的解决服从于这样一个总的问题的解决。当然,“解铃还需系铃人”。人类在自身的发展中,形成并激化了的人与自然、人与人的矛盾,也只有在人类自身的进一步发展中,才能逐步解决这两对矛盾。其解决过程和解决结果,就是马克思所理解的那种共产主义。在那里,“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五卷第926—927页)
(《大自然观——关于绿色道路的哲学思考》,柳树滋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九月版,9.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