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尹,您好
1995-05-09洪都
洪 都
每逢新年,总要寄一些明信片出去。
一个朋友曾刻薄地说,这实在是你们知识分子的酸腐行为之一。应该承认,这是一种学生味十足的举动,参加革命工作七、八年了,却改不掉。一到年底,就习惯性地往书店、邮局跑,和叽叽喳喳的孩子搅在一起,指指点点,挑挑捡捡,抱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小方片子,回家认认真真地填。
只是感到寄出和收到的,在不知不觉间。一年比一年少了。这大概是那个被称作成熟的东西所起的作用。
这是个挺忙乱的时代。很多曾被珍视的东西,正在被冷漠、抛弃或遭到嘲笑。究竟有多少人还会相信,那轻飘飘的明信片还能传达出什么东西。
有时候,面对一张空白的明信片,不知要发往哪里。在抽斗的深处扒到了地址,又不知道该写上句什么,就无聊地调侃。或者就那么空着。写上地址姓名,直接寄走.想想觉得莫名其妙,觉着累,干脆就不寄了。
也有些人你不会忘,每年都给他寄,不觉得累。不寄了,反而觉得缺点什么,寄了,就轻松了,也愉快了。比方说,老尹,虽然他从来没有给我回寄过任何只言片纸。给老尹的明信片总是简单的四个字:老尹,您好!
我说的老尹.其实是我的中学英语教师。
既然是老师就该叫尹老师才对,不知为何却都叫他老尹,从校长到老师到学生,无论怎么地换来换去,老尹的称呼却总是不变。
老尹被叫惯了老尹,叫老师,老尹自己也觉得很陌生。新生或新调去的老师叫他尹老师,老尹要么不知道是叫自己,要么会慢慢转过身,眯着眼问,叫我?
老尹总是细眯着眼,两撇八字眉就耷拉在两个眼角上。老尹又好睡觉,给人的感觉总是懒懒的没有睡醒的样子。穿衣服也窝窝囊囊的,多数时候穿着皱巴巴的灰色制服.里面的白衬衣穿脏了不及时换不说,也不知道掖着点,老是不小心地把一边灰扑扑的领子翘在外边。走路低着头,只看脚前一米远的地方,也不肯把脚抬得稍高一点,鞋底勉强离地,踢踏踢踏,无精打采地小步往前挪,拌面一样,粘粘糊糊不利索。若是遇到急事,比方,听到钟声去教室,或下课上厕所,老尹也会跑起来,踢踏踢踏,脚步会分明加快。只是老尹跑起来,决不比他走着速度更快,节奏加快了,步履却更小了,实质上只是做出急匆匆的样子。无论走或跑,两只胳膊总是垂着,不做出任何幅度的摆动,好像不是胳肢窝里夹着教科书,就是两手拎着什么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这就给人老是耸着肩膀的感觉,即使到了冬天,老尹把两只手抄在黑棉袄的袖筒里,这种耸肩的感觉仍不会改变。
看老尹的样子,谁也不会相信他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可老尹偏偏就是。
老尹父母死得早,跟哥哥长大,哥哥大他很多、恰恰印证了长兄如父的说法。
老尹的哥哥是镇上的大户,镇子东西南北四条街上,整整一条南街,几乎都是尹家的铺面,城里也有尹家的生意,镇外还有数不清的土地,肥得流油。据说老尹他哥生得威武,面若重枣,剑眉如漆,满脸的络腮胡子,打土匪、打日本都是好汉,真可谓富甲一方,威震一方。不知怎的,老尹却样样与其兄反其道而行之,黄病脸、八字眉、细眯眼,唯有一脸胡子还算茁壮,却没能给他带来一丝威严,徒添少年暮气。
小老尹瘦弱、胆小又害羞.哥哥也只有送他读书。先在镇上,该进城读中学了,本可以和镇上几个学生结伴而行,四十里路又跑不动。哥哥只得每次派家丁用高头大马直送到城里的春风阁。
小老尹是个品行端正的学生。在学校除了循规蹈矩地随先生晨诵午习,只一味地害羞、自卑,不懂盛气凌人,更不知仗势欺人为。何物,内向得近乎木讷。
谁也不会料到,老尹自小养成的在别人看来极没出息又莫名其妙的品行,竟也能给他带来不小的益处。
解放后,屡次革命运动,老尹并没有受到什么非人待遇。这完全归功于乡情的敦厚。
这个大地主的弟弟,唯一能使镇民记住的就是他的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被不断传播着的可笑作为。镇民们只把他看作一个供自己发挥想象,施展诙谐,逗趣解闷的可笑角色。根本无民愤可言。最大的迫害也只不过是在“天上布满星”的歌声中陪斗过几次。实际这含有更多的恶作剧的成份。
老尹的这种让他哥哥在人前羞于启齿的习性,似乎注定一辈子难有作为。据说小老尹当年曾与镇上的两个同学一同到开封报考过河南大学。进考场一看到监考官,小老尹就脸红心跳,头大腿软,浑身哆嗦不止。偏偏第一场就考英语。那年头考英语,不打勾不填空,就考作文。出了题目,让你随意发挥。那年的题目是Vntied Nation,浑身瘫软、打摆子一样哆嗦的小老尹,却眼花得怎么也看不真切,一小行字母扭来扭去,蝌蚪一样不肯安静。小老尹急了,无论如何想不起是什么意思。越想头越大,越想心越急,终于把脑子想木了,想成了一片空白。直到交卷,一字不写。再看走出考场的小老尹,却已是面红耳赤,汗水淋漓,疲惫的样子,好像刚跑完万米,手却凉得可怕。
标题也弄不懂,同乡跑过来气恼地说,坐着没事,默写了一段《鲁滨逊漂流记》,考卷倒是满荡荡的。
那标题到底是啥?同乡问。
联合国。小老尹嘟囔着说。
我日。同乡感叹一句。
你写得满荡荡的,小老尹说,带着哭腔,可我一个字也没写。
咋了?同乡瞪着眼问。
一出门才想起来。小老尹真要哭出来了。
嗨,同乡一拍大腿,说,咱不一个球样,不考了,回家。
就这样,剩下的几门真的不考了。小老尹跟着同乡,提着他那只黄色的牛皮小箱,灰溜溜地回到镇上,再不提考大学的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钻在他哥的深宅大院里,闭门读书。少了与外人接触,小老尹觉得自在。
老尹却有学问。
老尹是我的英语老师,却也曾是别人的物理老师、化学老师、语文老师等。老尹几乎教遍了中学所能设的各门课程。每个教研室他都坐过。许多老师都记得他们多次为老尹搬办公桌的情景。
所以,老尹虽不善言谈,不会交际,各科老师却都跟他有交往。他们拿着一张纸,上面画着蜂窝形状的有机化学公式,或一道被某个好钻牛角尖的学生问住的物理难题,或一句难解的聱牙古文,来跟老尹请教切磋。
学生也来问,各科都有。这在学校应该是忌讳的,是给授课老师脸上抹黑。学生先是偷偷摸摸地问,这实际上是多此一举。语文老师看见了,说不定还以为学生在问化学。化学老师看见了,以为在问物理。其实即使授课老师看见学生正好是问自己的课,也不生气,笑笑。学生慢慢也就胆大了。
老尹却从不知道忌讳.有时还主动跑去找授课老师。你那样讲有点复杂化了吧,老尹说,给学生弄迷了。这样讲咋样?就蹲下,用粉笔或树枝在地上划。授课老师弯腰看着,嘴里噢噢地应着。
还过,学生问得最多的还是古文。都知道老尹古文底子深。
才学古文,学生都喜欢直译,每个字都想
弄清现代汉语的对译词,而有些虚词恰恰又无法或不好解释。问老尹,老尹就意译。再问,老尹就急,学古文为啥?老尹说,弄懂意思就行,何必那么顶真?又不是做古文。老尹主张多背、多读。学生说考试就考这些。老尹就不吭了。过一会儿,老尹说,那些东西,我也弄不清。
学生或老师,请教完了,切磋完了,大都不急着走,站在老尹黑黢黢的住室里,跟老尹聊天,看老尹墙上的明信片。
老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已经发黄的白帆布,上面缝有许多浅浅的小兜,四角订在墙上,本是装信用的。老尹不装信,装明信片。明信片仄棱着身子插在袋子里,外面露出一大半。看时,都歪着头,山水风光,花鸟虫鱼,名胜古迹,什么都有。对哪一张特别感兴趣,就伸手抽出来,在手里放正了看。看完正面,再看反面。老师们看着会说,呵,北大,这是某某寄的吧。呵,南开,某某寄的吧。学生们看反面比看正面时间长。看着一个个大学名字,眼里羡慕,嘴上却不说。有时.会对着明信片说:
老尹,到时候我也给你寄一张。
我巴不得。老尹说。
快到年底,老师们会说,老尹,该换了吧。老尹笑笑老尹的明信片,一年换一次。老尹是整个中学收到明信片最多的人。老师们言来话去,也都有些明显的羡慕。
有时候,还会问一些老尹家以前的事。说那做啥。老尹不说。然后,又评价说,老尹你的生活也太寒酸了,恁大家业,咋能啥都不留?说着就看老尹床头的桌子上放着的黄色小皮箱。看一眼,再看一眼。
老尹确实太寒酸了。看他的住室,四面坑坑窝窝的灰墙上,除了那块帆布、啥也没有。屋里一桌、一凳、一椅、一床,一个小油炉和最简单的吃饭家伙。柴油和湿霉相杂的气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倒是有两张桌子,一张放在窗口,算是书桌,上面堆些墨水瓶、作业和教科书;一张放在凌乱的床头。桌上,一边放油盐酱醋,靠墙一边就是那只黄色手提箱。这是老尹唯一像样的东西,还是早年小老尹要进城上学时,哥哥找镇上皮匠订做的。铜扣铜襻,上等牛皮。几十年过去了,除边角稍有磨损外,其余倒都完好,反显出几分古色古香。只是没有人见老尹打开过它。便有人怀疑老尹真正的东西不是人们看到的,而是藏在箱子里看不到的。
不了解底细的老师或学生,只道老尹常年一个人生活,也不见有儿有女,以为老尹没有结过婚。其实,老尹结过婚,还有一双儿女。老伴也曾是乡下一所小学的老师。儿子长到二十岁时,不知怎么就疯了,说是小时候被狗咬过。一天半夜,趁母亲熟睡,疯子把母亲的头当地里的红薯给挖了。疯子在一间阴暗的小屋里度过几年囚禁生活之后,慢慢病死。女儿早已嫁到北乡,拖儿带女,农活又重,一月半月来一次,为父亲洗洗补补。
可怜老尹,人生三大不幸,全让他给摊上了。
我上高中时,老尹已经开始教毕业班英语了。老尹对英语,跟他对古文的看法和教法是极其相似的。老尹讲语法,但反对死抠,而且注意形象化。他讲包孕复句时说,你看,大句子里套小句子,跟怀孕的妇女一样,肚子里还装着一个。男学生仰着脸哈哈大笑。女学生低着头吃吃笑。
老尹说,时态、介词、不定式、动名词、分词都在文章里,记得多,见得多就通了。哪有孤零零抽出语法来讲?想想你们是怎样学说话的。死抠语法,知道你们是想懒省事,本末倒置。有些人语法怪精,写出的文章却干瘪瘪的。这跟写诗填词一个样,不大量背诵,咋能写好?常言不是说,背熟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偷吗?有人平仄对得怪准,就是写不出味,匠人而已。
都知道老尹平时也弄点古诗古词的,也有几个语文老师.跟着他平平仄仄仄平平。
后来想,老尹说的多记多见,其实也就是大学里的精读和泛读。老尹说的通了,也就是教授们强调的语感。只是老尹却换了一种说法。
实际上,老尹说的那番话是另有所指的。
当时,学校已分去几个师专英语专业的毕业生。说来说去有两位还曾是老尹教过的学生。才毕业,都挺自负,没摊上教毕业班,倒有点愤愤不平的样子,以为不受学校器重,常发出些怀才不遇的感慨。有时就嘲笑老尹的教学方法。年轻人张狂,曾写些英语文章让老尹改,一则卖弄卖弄,二则气气他,再则,想让老尹出出洋相。老尹果然就出了洋相。把人家一些语法无可挑剔的句子改出了些语病。
不对吧,老尹。师专生做虚心状说。觑着眼看老尹。
或许不对。老尹倒挺自然,说,我看你这不叫文章。
what't it?师专生故做惊讶地问,发音很好听。
一群句子。老尹说。
文章不是句子组成的?师专生好像挺感兴趣。
可一群句子就不一定能组成文章了。老尹固执地说。
OK,老尹。
师专生不再争辩,他们以为老尹老糊涂了,不是在胡搅蛮缠,就是连中国话也说不清了。
不过,师专生们更多是拿老尹的发音取笑,寻开心。老尹的发音确实不敢恭维。他基本上拿家乡土语来发英语的音。听起来又亲切又古怪。老尹把It is a book,读成:一提一日饿不渴。师专生们笑得前仰后合,打趣说,老尹,啥东西要一提一日?不饿不渴才怪哩。他们看着老尹那两只永远像被重物坠着的胳膊,笑得就更开心了。老尹不笑,也不生气。老尹说,我们那时候都这样念。
你们那时候学的啥音标?
瑞士音标。
师专生们又是一阵疯笑。老尹把韦氏音标说成瑞士音标。不知道是一时口误了,还是压根没搞清楚。
老尹所传授的奇特发音,使他的散布全国众多大学的弟子们无一例外地遇到尴尬。那种难堪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致于多年之后,仍是同学们相聚时,时常谈论的话题。一位清华大学毕业,如今到英国某大学做了访问学者的同学,不止一次地提及他初入清华时的情景。
那天.英语老师让他朗读一段课文。他站起来,读得非常流利。这位穷孩子出身,现如今在生命科学领域颇有建树的年轻学者,从来都是一个刻苦的人,一篇学过的课文,他自然读得非常流利。读完之后,他看到英语老师正对他歉疚地笑。他的英语老师说,同学,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没让你翻译。你是哪里人?口音挺特别。好了,现在请用英语再朗读一遍吧。
别说老师拿老尹逗趣,老尹不生气,学生跟他逗,他也一样。但你要是没有按他的办或没完成他布置的任务,那可不行。一个后来考上武汉大学的同学曾被迫在一周内站着听课。一个后来考入人民大学的同学曾被老尹愤怒的粉笔头砸裂了眼镜片。一个后来考进郑州大学的同学曾被命令用英语写一千字的检查在班上大声朗读。老尹就这样还不罢休,再找班主任告状,把检查翻译给班主任听。所以,有时候学生私下里把老尹称作法西斯老尹。
看看下面的事情。你就知道学生和老尹逗趣以及老尹的法西斯到什么程度。
那年夏天,毕业班补课。补课多是上大课,把几个班的学生集中起来,拉到教室外,
对着一面有黑板的山墙,坐在树荫下。
那天下午是英语课。三个文科班坐在一起。钟声刚落。老尹就急匆匆地来了。大概刚睡完午觉。睡眼惺忪的。开讲不久,趁老尹翻教案的当口,坐在前边的一个学生带着明显的恶作剧意味小声喊,老尹,汗衣穿反了。声音不大,但前边一片儿学生都听到了。一看,还真是。一阵压抑着的窃笑在下面传播。老尹把他已经穿得发黄的老头衫的后面穿到了前面。本应在背上的几个小破洞,现在却在脖子底下。领圈特别紧地箍着脖子。那个印有某某针织厂、某某公分的字迹模糊的蓝色小方框跑到了老尹的屁股上。
老尹大概一开始就觉出了不舒服,现在又听有人提醒他,当即取下他的已无法辨清颜色的塑料框眼镜,往桌上一放,两手交叉着抓住汗衫的下摆,胳膊一举,头就不见了,肚子和胸脯却慢慢露了出来,那是一片整日不见阳光的黄白色。老尹四肢细瘦,肚子却球一样鼓着,就像个难看的大蜘蛛。老尹脱衣服的随意举动,显然超出了学生的想象,令所有入都惊异不止。前面的窃笑突然就爆发出来,在几秒钟的互传信息之后,将近二百名学生笑在了一起。老尹也眯着眼笑。笑啥,老尹不在乎地说,穿反了,正过来。老尹把脱下的汗衫在手中抖了抖,重新穿上。在老尹一系列慢腾腾的动作完成之后,笑声却更疯了。只听一个学生说,又又又反了。老尹把前后穿对了,里外却又反了。领口上一圈黑灰露在外面。大概老尹觉得脖子上不再难受。反就反,老尹说,不脱了。戴上眼镜,开始检查上次布置背诵的课文。
老尹叫一个学习尖子起来背。尖子站起来,嘴不动。老尹从镜框上边盯着尖子的嘴。背。老尹说。尖子的嘴还是不动。背!老尹又说。尖子的嘴终于动了.但不是英语。没背过来,咋给你背。尖子仰着脸说。不看老尹。不知道是真没背过来,还是人多窘得慌。
老尹不愿意了。老尹把眼镜顿在桌子上。出去!老尹低吼道,到教室背去!尖子脸红了,却不动。老尹就走过去拉。一个往里缩,一个往外扯。两人较着劲,都弓着身子。
老尹恼了。松了手就弯腰脱鞋,眼见圆口黑布鞋已握在手中,向上扬起。尖子看老尹变脸,自己的脸也白了,窜出来,拔腿就跑。老尹却不放过,光着一只脚开始追。从前院追到后院,从后院追到寝室。整整三个班的学生和部分教师目睹了那个炎热午后的惊人场面。
尖子在前面惊恐地边跑边回头;老尹一手扬着鞋,一手指着前边,一瘸一拐地跑。嘴里滚出一串串愤怒的词句,由于过分激动而含糊不清。
一个管图书的离休语文教师事后评价说,这是建校几十年不遇的奇景。写校志,可是绝妙生动的一笔。
据那个第二年考上北京大学的尖子数年之后回忆说,那天,老尹终于在寝室抓住了他。其实是他不愿跑了。他怕摔住老尹。
老尹气喘如牛地吼,跪、跪下。尖子就跪下了。老尹抓住他的手,用鞋底狠狠地揍了几下。再没说一个字,转身慢慢走,了出去。鞋仍握在手里。
看着老尹那穿反了的汗衫被汗水泅湿了贴在脊梁上的佝偻背影,尖子跪在地上,捂着脸哭了。我好像突然看到我死去的爹,尖子说,我伤透了老尹的心。即使在走上工作岗位的多年之后,尖子说这话时,仍带着深深的追悔之意。
就在尖子接到北大通知书的那一天,老尹眯着眼歉疚地对尖子说,要知道你能考上北大,我就不打你了。老尹,你恰恰把话说反了。尖子说着,眼圈就红了。
尖子在那个夏天之后的整整一年间,确实更用功了,更尖了。
老尹虽把中学的所有课程几乎教了个遍,可有一样他没教过,就是政治课。学校没分配他教过,分配了他也不可能接受。他不会。他简直太不懂这门学问了。
说起来也怪,老尹虽对政治一窍不通,却正经八百的有过一段参政议政的经历。那是让包括校长在内的全体教师连想都不敢想的。
那年,老尹突然就成了政协委员,说是一个以前跟他哥哥有些来往后来又做了官的人向县上提议的。老尹在县里开了几天会。回来之后,老师们围了一群问老尹有啥精神。老尹说,是对台湾的一些事。要解放了吗?一个老师问。解放?老尹说,倒没说,只说以后不相互骂了。再问,就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据有人从县里带回的消息说,在几天的会议里,老尹就说过一句话。
作完报告后,分组讨论。政协副主席说,老尹同志谈谈吧。
报告上的话我一句也记不住。老尹苦着脸说。
老尹在政治上的无知,使他丧失了最后一次转正机会。可惜直到他离开学校,到侄子家养老,也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尹自始至终都是个代课教师。
代课教师是中国的一项专利,曾一度在乡镇中学里起到过重要作用。代课教师分长期代课和临时代课。长期代课有指标,在教育局备了案。临时代课则没有。这类似于民办教师中的正式民办和黑民办。正式民办也有指标,在乡里备了案。黑民办则没有,说撵也就撵了。在教师中,代课教师从地位上讲,介于公办和民办之间。一般情况下,似乎只有长期代课才有上升为公办的机会和可能。
在老尹几十年平淡而漫长的教学生涯中,唯一的变化就是由临时代课上升为长期代课。
在晋升公办的数次机会里,老尹却令人痛心地一次次丧失,使可能变为最终的不可能。
第一次是全县统一考试。那时老尹教的是物理,自然考的也是物理。老尹走进考场时,只是感觉到腿稍微有点软。几十年过去了,老尹自然成熟得多了。可是,待把卷子发下来,又看到几个教育局的头头来考场巡视。老尹就不是老尹或者说又是老尹了。头大、手抖。抖得卷子都翻不开。老尹就听到心底一声绝望的叹息,完了。那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不折不扣地再次光临。
老尹令人惊奇地交了白卷,无功而返。一切与几十年前的开封考场如出一辙。教育局曾一度以误人子弟为由决定把他的指标收回,换给别人。只是在校长的一再恳求下,才算最终保住了指标,却是再也不能教物理了。
于是,改教化学。
几年之后,经上级批准,教育局准备再转一批。这回换了方式。不考了。改成听课。由教育局中心教研组的资深教师旁听授课,然后,作出业务评估报告,提交教育局班子。而且,不搞突然袭击,提早通知某月某日前去听课。
校长接到通知就去找老尹。机会难得啊;老尹,校长说,这回准备的时间长,可别紧张。
是哩,这回准备时间长,老尹点着头说,我好好准备,不会辜负你的一片苦心。
老尹说前半句时还眯着眼笑,说到后半句,脸上的笑就僵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眼泪说流就要流出来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感激校长对他的一再关怀呢,还是以为终于等到了显示自己实力的机会高兴的,还是听到这个消息被吓的了。
校长比老尹年轻,在教育局长面前为老尹拍过胸脯不说,教学上对老尹放心,生活上也有很多关照。比方说,校长曾交待食堂师傅说,老尹来买菜尽量实惠些。不会有人有意见
的。校长这话说得对,整个中学,谁会对老尹有意见才是怪事。虽然老尹买菜时并不比别人多,而且一再给师傅说少打一点。因为他吃不完。老尹不习惯吃菜。我吃馍喝汤惯了。老尹说。但校长这话听起来暖心。
校长听出了老尹话音中的哭腔,又看见老尹那张扭曲的脸,连忙问,咋了咋了,有啥困难?
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老尹不好意思地说。硬在脸上的笑慢慢又软和了。
听课的日子说来就来了。中心教研组的人坐着面包车从县里来到学校。校长早早迎在校门口。下车后,喝了会儿茶。听到预备钟,校长把贵宾引进了教室。
上课钟响了。贵宾们纷纷从人造革包里掏出本和笔。课代表把试管、烧瓶、酒精灯、试剂等一应摆在了讲台的课桌上。这是一节精心设计的理论与实验相结合的化学课。
五分钟之后,却仍听不见老尹那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校长坐不住了。别是这老尹睡忘了,就悄声让课代表去叫。
课代表一出教室就飞奔起来。先到教研室,没有。又跑到住室,见门开着,就喊老尹老尹。听见含糊应一声,却不见人。再仔细一看,老尹撅着屁股,一头扎在床底下,象在翻什么找东西。
老尹爬在地上,慢腾腾地退出来,一手握着个空眼镜盒,另一只沾满灰尘的手不停地甩着。这咋办这咋办。老尹红着脸叫。
老尹,上课几分钟了你还磨蹭个啥!课代表也挺急,问,找啥哩?
花镜不见了。谁拿我眼镜弄球哩!老尹从来没有这么急过。
眼镜你不正戴着?!课代表没好气地说。说完却忍不住笑开了。
老尹一摸,还真是。二话不说,夹着个膀子,扭头就往外跑。课代表喊,课本教案。随即从桌上抓起,追了出去。
临近下课。校长斜着眼偷觑了坐在旁边的中心教研组组长的听课记录,上写:
①上课迟到九分钟。
②仪表不整(满头蛛网)。
③匆忙。条理不清(讲课、板书)。
④操作不合规范(吹灭酒精灯、打碎一只试管)
……
校长困惑地看了一眼老尹头上挂着的蜘蛛网,擦了擦额角的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里叫,老尹哪老尹。
老尹五十七岁那一年,终于等来了最后一次机会。
鉴于老尹的生活状况、工作成绩和学校的一再提议,局长终于吐了活口。老同志了嘛,不容易,也算一辈子兢兢业业,局长说,老有所终,老有所养嘛。考查一下,谈谈话,填张表报上去。
校长给老尹透了实底。老尹想,总算熬到时候了。不考试,也不听课,只谈话。老尹心里又激动又轻松。
上边来了两个人。谈话是在老尹住室进行的。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独凳上,老尹只能坐在床上。
老尹同志一辈子兢兢业业,服从领导分配,教学有成绩,桃李满天下呀。上边来的说。
都、都是该咱干的。老尹虽已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说起话来还是有些紧张,紧接着,又感恩戴德地说.感谢、感谢领导的栽培。
老尹,我们这是同志式的促膝谈心,都要说心里话,可不能光说官话。另一个上边来的说。
老尹身体还好吧?前一个问。
血压有点高,有时候头晕。老尹慢慢不太紧张了,说,主要是腿没劲,软。老尹腿软了一辈子,到老就更软了。
老毛病了。后一个心领神会地笑着说。
老毛病了。老尹点头附和着。
老尹一看俩人怪家常,又看俩人都对他亲切地笑,就真的一点也不紧张了。老尹心里说,紧张个啥,一辈子没出息。板上钉钉的事,不就是说说话嘛。
看看,一辈子两袖清风.一尘不染,只知奉献,不知索求,吃的是草,挤的是奶,鲁迅先生赞扬的老黄牛精神在老尹身上是有充分体现的。前一个边转着脖子看老尹的房间,边说。
老尹第一次被人戴了高帽,有点晕晕乎乎,脸也有点微微发红。一个人昨凑合都过了。老尹把眼睛笑成细缝,补充道,再说,想要,谁给哩。老尹把手伸了伸,做了个要的动作。
老尹怪幽默。前一个又说。
咋是幽默?老尹挺较真儿,又坦然地说,一月就那俩钱儿,你们不知道?
上边来的交换了一下眼色,说知道知道。
老尹一辈子经过不少坎坷,也受了些委屈。后一个说。
老尹一听这话,平和的脸不觉就木在那儿了。眼光散散的,象看着什么,又像啥也没看。眉毛也更八了。上边来的好像不忍看他的样子,又交换了一下眼色。前一个温和地叫,老尹老尹。声音很轻。
老尹慢慢回过神儿来,眼圈却有些红。又过了一会儿,老尹彻底恢复了平静,对上边来的笑笑。上边来的也对他笑笑。
是啥精神支撑你干了一辈子?后一个不失时机地问。
精神?
对,精神。
啥精神也没有,混碗饭吃,精神能当饭吃?又干不好别的,也就是识几个字的本事。
上边来的再一次交换眼色。
这话实在,民以食为天,谁不吃饭?前一个说。
课余时间还干点啥?后一个问。
睡觉。老尹笑着说,我就好睡觉。
不看点啥?书?报纸?
看些闲书,《三国志》、《史记》啥的。老尹说着指指凌乱的床头,说。正看《焚书》哩。
《焚书》?噢,秦始皇的。
扯哪了,老尹觉得挺好笑,说,看来你真不懂。
不看点报纸?前一个见同伴被搞得很尴尬。赶紧说,老尹还是很关心国家大事的.曾经有过一段……
不看报纸。老尹不等人家把话说完,就赶忙插言,生怕被入误解他似的,说,报上的话我弄不懂,感觉都差不多。
谈话结束得太快。在老尹以为还没正式开始时,已经结束了。
上边来的刚走,老尹就踢踏踢踏去找校长。
完了。老尹满意地笑着,说,就说了几句闭话,比考试、讲课容易得多。算没出洋相。
校长看着老尹,没吭声。半天,嘟囔一句,恐怕真完了。
这俩主儿怪随和。老尹没听清校长说的啥,随口应了一句。
接下来.老尹开始了他长期的等待。
才初,还找校长打听几次。校长说等等。后来不找了,只是在路上碰见了,才做出偶尔想起的样子问问,做得很不像。校长说再等等。校长确实没法给他说别的。校长问局长,局长说等等。再问局长,局长说再等等。再后来,老尹就躲着校长走。老尹发现校长好像也在躲着他走。偶尔碰到了,又躲不开,就说吃了。吃了。双方都挺尴尬。再再后来,老尹的头就勾得更低了,眼睛只看着脚尖,肩好像也耸得更高了。踢踏踢踏,踢踏踢踏。
一个秋天的傍晚.两个入学不久的新生在操场上玩双杠。他们看见校长领着一群人站在操场边的草地上,目送一个穿一身皱巴巴灰色衣服的老头慢慢走远。老头右手拎着一个小巧的黄色皮箱,脚步有些蹒跚。草地已有些发黄了。那老头儿是谁?一个新生问另一个。
不知道。
好像一个到镇上告状的乡下人。
那皮箱可不像乡下人拎的。
他们边说边往校门口走。走到那一群人身边,听到一个教三年级英语的年轻教师说,他侄子还是挺通情达理的。不过他也不会白养,看老尹那箱子,怪沉。你知道个屁,校长不满地说,你以为那是啥。啥?年轻教师问。老尹历年积存的明信片。校长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两个新生听得茫然无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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