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情绪
1995-05-09钱玉亮
钱玉亮
整整一个夏天,人们都看到老盖父子在黑龟岭上忙活着,人们不知道他们想干啥,大暑天里,爷俩不是在用钢钎撬石块,就是用一辆胶皮车在拉碎石和沙土。胶皮车的车轴好像缺油,那吱吱溜溜的声音在夏日里很响,像树上鼓噪个不停的蝉一样叫人心烦。要么是老盖掌把,儿子大瓜在后面撅着屁股推,要么是儿子大瓜掌把,老盖肩上套着一节皮带在前面拉;老盖在前面拉时,活脱像一头老驴,身子前弓着,一步一步,吭哧吭哧。这样的大暑天,这样的日头下,别说劳作,就连走动都很希罕,人们不是足不出户,就是撂一块凉席在树底下,坐着躺着扯谈。塘里的水是热的,鹅鸭都不愿下去嬉戏了,都呆头呆脑地站在树荫下伸着颈子咧着嘴;地则晒得像烙铁,打赤脚的孩子走在阳光里时总是一跳一蹦带着小跑。这爷俩在这样的日头下还不歇着,不要命了是怎的?无数疑问不解的目光从窗户中从树荫下射向了黑龟岭。
不识得老盖父子的人以为老盖父子是养路工,因此,在这一个夏天里,差不多所有从这条沙石路上经过的车辆,在行驶到黑龟岭时都要减慢速度,摁一下喇叭,对老盖父子的工作态度和辛苦的劳动,表示出了深深地敬意,同时尽量不让车尾的尘土飞扬起来呛了他们。这条沙石路从县城的方向蜿蜒而来,朝着石坝镇和外省逶迤而去,它似乎不太情愿地在蚂蚁湾挨了挨,就昂着头爬上了黑龟岭,然后跌落下去,叫湾里人再也瞧它不见。也怪蚂蚁湾太小,太不起眼,总共只有四五十户人家,当初在造这条路的时候,许是只有七八户,没有任何理由要求这条路从村里穿过。那时,连接村子和这条路的,只有一条扁担窄的小道,自行车车技差一点的,稍不留神就能栽在两旁的水田里,后来是湾里人自己出资,自己动手,才有了眼下这样一条能开得手扶拖拉机的支路。老盖父子就是出于好心,想积善积德,也应该养护这一条支路才是呀?
老盖戴着一顶斗笠。每年的夏天,老盖都戴着这样一顶斗笠,不但早晚戴,有时阴天也戴。当他穿着一件蓝布短褂,敞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再把那烟袋一“叭哒”的话,你不得不觉着这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把式,可亲可爱。事实上,老盖也的确是这样的一个勤劳朴实的老汉,他种了。一辈子的田,犁、耕、耙、挑、割,样样活计都非常出色。除了病着,下不来床了,否则一年四季,差不多你总能在野外见到他的身影,不是在承包地里,就是在自家的菜园子里,锄草呀治虫呀松土呀排水呀,他总有做不完的活,他总能找到活。实在没有活可做的时候,他就蹲在田埂上痴痴地看着他的庄稼,那目光和蔼慈祥,一看能看上两三袋烟的功夫。无论是水田中的稻子,岗地上的玉米,还是园子中的蔬菜,在他的摆弄下,都绿油油齐刷刷,不由得人不打心里生出喜悦。
时下像老盖这样的庄稼人,也的确是不多见了,不仅湾外不多见,就是湾里也少有了。不光光是没人戴像他那样宽大的斗笠,最重要的是没有多少人还有他这样一种对待庄稼的情愫和心境了。尽管别人也忙,也很注重追肥,注重治虫,闲来无事的时候,也端量他们的庄稼,但那目光是不一样的。他们端量的是产量,是一斤稻子一斤麦子能卖多少钱。虽然丰收在望了,但倘若市场没有个好价格,他们的目光并不见得多么喜悦,不是无奈叹息、漠然疲惫,就是带着些忧愤和莫名的情绪。他们之所以还摆弄着庄稼是别无它路,他们只要有一点点办法,就会头也不回地从地里走出去的。
老盖戴着一顶斗笠,和儿子在黑龟岭上忙活了一段日子后,人们看到在那满是狗头石的坑坑洼洼的路边上,出现了一块地的雏形。人们以为老盖弄出这块地来,不是种玉米,就是种一点芝麻、绿豆什么的。老盖不种这些东西,还能做什么呢?
蚂蚁湾里第一个猜到老盖父子企图的,应该说是郑少山。郑少山戴着一副墨镜,每天都骑着一辆“玉河”轻骑到石坝镇上去。郑少山在镇上租了一间门面,开了一个小饭馆,卖米饭、卖炒菜,也卖面条。郑少山起初在经过黑龟岭时,并没有太经意,一直到老盖父子把那坑坑洼洼的路边整出一块平地,并不断地在扩展时,郑少山才停下他的小“玉河”,从脸上摘下了墨镜。
但老盖只是嘿嘿笑了笑,并没有告诉郑少山整出这块地将做什么,他儿子大瓜则站在一旁,目光中让人感觉到有一股强烈的寒意。郑少山是聪明人,他立刻做出了一副笑脸,不再打听,一拧油门,走了。郑少山在俯冲下黑龟岭时,于心里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好”。他一下子就猜到,老盖父子可能要在这儿搭个简易房或者是凉棚什么的。无论是摆个瓜摊,是开个自行车修理铺,还是卖日杂,卖茶水小吃,都是不错的主意。这儿能留住人,不管你是往南边来,还是朝北边去,也不管你骑车还是步行,到了这黑龟岭上,不由得你不坐下来歇息。若是别人想到这主意,郑少山不见得会感到多么奇怪,但老盖想到了,老盖这样的人也开始有弃农经商的念头了,郑少山的确是很有感触的,他隐隐约约地有了一种忧患。三个五个没有什么,十个八个也没有什么,倘若所有的人都这样不安心于种田,肯定不是一件好事,其结果不是来个六○年大饥荒,就是上头迟早要变政策。
用句时下流行的话来说,郑少山是蚂蚁湾里商品意识最强的一个人,他是湾里第一个花了五千元一年跑到镇上去租门面的。在这之前,他折腾过的事可就多啦,办过小厂,跑过推销,卖过假药,收过鹅毛鸭毛。骗过人,也受过人骗。总之这些年来,他没有一天安分过,承包的几亩地,差不多全是他老婆和孩子在弄,他就是下地去,也是像“领导干部”一样,只动嘴不动手,抑或动了,最多也就半天一天的,接下来不是头疼就是犯痔疮。郑少山真正上道,就是三年前在镇上临街的黄金地段租了一间门面。他手头现在有多少钱没人知道,但他的家里现在很阔气,小楼重新装修过了,顶上吊上了一盏有六个灯泡的水晶灯,每晚都开着,十分的华贵。他自己扔了那辆自行车,买了一辆小“玉河”,手上戴起了一只黄灿灿的大方戒。他的姑娘不但也有金戒指,而且脖上还戴了一条小蛇粗的金项链。他的姑娘郑小娟,是湾里的一朵花,眼下在他的那个小饭馆里端端盘子,收收帐。
郑少山对老盖,打心眼里讲是很不错的,湾里人到镇上去,有不少中午是到他那小饭馆里坐坐的,下碗面,或是炒两个菜喝几盅酒,对别人说不收钱,那全是虚情假意,嘴上说说的,唯独对老盖是真的。老盖要付钱,他就是打八架也不会收的。他对老盖那种说不出的感情就像老盖对庄稼的感情一样,是很纯粹的,他和老盖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他更不会因为什么要去巴结他和笼络他。他只是喜欢老盖戴着一顶斗笠的样子,喜欢老盖那份做人的厚道。郑少山在蚂蚁湾里长了四十来岁了,还从没有发现老盖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和人吵过嘴,背地里若有人讲老盖有什么不好,末了八成儿是这人不好。不收他钱的另一个原因,是老盖家的境况不那么太好,他的老婆长年累月都病歪歪的,两个儿子一个姑娘,都还没有成家,家里的房子也不成个
样子。像老盖这样勤劳这样地道的农民没有先富起来,倒是他郑少山这样七捣八戳的人多少都富起来了,的确是有欠公允的,他们不过是滑一点、尖一点,会投机一点而已。郑少山是读过几天书的人,就是现在没事的时候,也还在看看小说,因此他不像别的人,一旦有了两个钱就立刻看不起老盖这样的人了,他很清楚,他们之所以能钻来钻去,正是因为有老盖这样真正的农民在给他们支撑着一方天。
郑少山不喜欢的是老盖的儿子大瓜,别看这家伙黑得像个驴屎蛋,整天闷里不吭的,但他的眼里有一股邪火,不可小瞧。这样的人,你若把他的邪火搂起来,他他妈杀人都敢。他今年二十六岁了,对了好几个像,都没有成,不是人家嫌老盖的家境不好,就是不喜欢他本人那副“死席像”。你从来看不到他脸上有笑容,好像湾里人全都得罪过他似的。郑少山有时骑着小“玉河”回来,和他迎面撞上了,本想和他打个招呼,可他眼睛看也不看你,也不让你,就那样挺着胸脯走,脑袋有毛病似的。郑少山总有一种感觉,大瓜要么赶紧找个老婆结婚,结过婚那眼里的邪火也许就能灭了,否则,迟早要出一点儿什么事。当然,这个感觉是很莫名其妙的。
已有很多年的夏天没有像这一年的夏天这样酷热了,没有风,也没有雨,一天一天,只有气焰十分嚣张的阳光。孩子和女人的脖子上都长满了痱子,男人们则热得烟瘾也没有子,色情也没有了,只是不断地想喝水;夜晚一家老小都把床架到了外面过夜,而外面是有蚊虫的,搅扰得你没法好好地睡。吃,吃不香,睡,又睡不好,人实在都委顿得很,懒散得很。但头戴斗笠的老盖在这个夏天里却活得十分的精神,他对那炙人的阳光和袭人的热浪全都浑然不觉似的,他一边和儿子在黑龟岭上忙活着,一边也没有耽误了田里的事。当他荷着把大锹到姑嫂塘挖缺往地里灌水时,人们才恍然意识到田确实是旱了。在蚂蚁湾,有许多对摆弄地三心二意的人,差不多都是在老盖的提醒下,才勉强把地种出点样子来的。老盖下田去薅草了,他们才想到也要去薅一薅,老盖在追肥了,他们才想到也要去买点化肥回来追一追了。现在老盖的稻田里已灌满了水,他们倘若再不动弹,再不提把锹出去也给田里灌一灌,难道真不想把日子过下去了是怎的?只得咬了牙往阳光里去。
日头太毒了,一刻儿功夫就使得人头晕目眩,挥汗如雨。愈热心里愈烦燥,而愈烦燥则愈窝火,但火冲谁发泄呢?冲日头吗?冲面前那一片片庄稼吗?显然荒唐。头脑明白一些、有思考能力的人,知道是因为心不静,俗话讲,心静自然凉嘛。可这年月又如何叫人静得下心呢?今年春上,一家伙又走了十来个,有男有女,全都过江奔了南方,剩下的不是因家有老父病母,屋中孩子太小,就是自己已年龄一把去了也没人要,抑或是别的种种原因,没能走脱。人虽未走,但心却由蛹羽化成了蝴蝶而凌空了。现在的日子比起过去,凭良心讲,不知强了多少倍,不愁吃,不愁喝,但人这个贱货,愣是不知足,愣是要折腾,自己给自己寻找难过,有什么办法呢?其实大家也知道,去了南方未必就什么都好,工作时间长,活又苦又累,弄不好还挨工头打骂,是女孩子的,老板就会千方百计地骚扰你,不从其愿就给你颜色看。明知道这样,一批一批人还是趋之若鹜,兴高采烈,搅扰得想安宁的人不得安宁。南方呀南方,狗日的南方,你究竟哪来的那么大的魔力呀?想当年大集体的时候,日子很糟,但大家的心都很静,啥念头没有,扛了一杆红旗,往田头一插,男男女女一字排开,一边锄地一边说笑。不知不觉就晌午了,不知不觉日头就偏西了,冷不觉得冷,热也不觉得热。哪怕是大年初一,只要队长一吹哨子,没得二话说,人立马就全到了,是挖河,是垒坝,只管布置,谁敢不从?集体主义观念很强。但现在呢,不要说你吹哨子,你就是吹号,就是点炮,人都耳朵聋了似地不听了。不但不听,还动不动发牢骚,敢骂天骂地,也敢操你当干部的妈。不知一个个火气都从何而来?今年春上,黑龟岭那边的张家庄有一户姓高的家,一头猪跑到公路上被汽车撞死后,驾驶员开车溜掉了,姓高的非常气愤是很自然的,但你气只能气那个撞死你家猪的驾驶员呀。可他的火气太大了,他纠集了他的几个本家兄弟,抬了一张大桌往公路中央一搁,竟向过往车辆收起了“赔偿费”,每辆车五块钱,不给钱不让过。你想,公家能容得你如此做么?第二天,就打县里开来了一辆警车,下来了五六个带着“黑家伙”的公安人员,把姓高的揪上了警车。姓高的还觉得挺委屈,骂骂咧咧,说都什么年头了,还欺负我们农民,我们农民到城里去。放一下自行车你们要收费,种了一点西瓜拉去卖你们还要收啥地皮费卫生费,可我们辛辛苦苦养大的一头猪被你们城里人撞死了.你们不但一个子儿不赔,不但不去抓那个婊娘养的,还来抓我,你们的良心呢?几个公安人员起初没理他,后来听得心烦了,就用那驴鸡巴一样的“黑家伙”捅了姓高的一下,姓高的一哆嗦,立刻就缩起身子不吭声了。捅他的那个公安说,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去年寒里,说起来更不为个啥事,一个叫何开富的人在镇上一家杂货店里买绳子,绳子拿到手里后,他用力拉了拉,不料一拉断了,再一拉又断了一截,他说这绳子焖了,我不要了。开店的女人说,你用蛮牛力气这样拉,能不断?今儿你不要也得要,至少要将这两截断绳买了去。何开富说我还偏不买,你能咋的?那女人是石坝街上出得名的泼妇,什么脏话都能骂得出口,何开富一个男人家自然不是她的敌手,结果,何开富被骂得火冒三丈,他说,你再骂.老子就撕烂你的×嘴。那女人把身子往前一挺,说,你今儿不撕,你就不是爹娘养的。何开富真的急了,他一眼瞥见身边有一肉案,上去夺过人家的刀,薅住那女人的头发,一刀将她的嘴划拉到了耳朵根。一直在店里没吭声的她男人见状大叫一声冲了出来。一把揪住何开富,红了眼的何开富,又冲她男人抡了一刀。那肉案上的屠刀多锋利呀,刀抡下后,一看那男人的头不见了,再一找,在地上呢,何开富立刻傻了眼。一街的人此时全都惊呼起来,不得了啦,杀人啦!人们全都吓得钻到了街两旁的店堂里,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夺他的刀。何开富提着血淋淋的刀,知道大祸闯下了,怕也不顶个事了,便径直来到了镇派出所,把刀往所长桌上一放,然后乖乖地伸出了两只手。几个小时后,好几辆警车打县城的方向呼啸而来,把何开富带走了。姓何的要吃枪子是注定的了……
水汩汩地流进每一块嗷嗷待哺的秧田,眼看着它们由蔫不唧儿的状态。变得蓬蓬勃勃了。别看老天如此干旱,但只要塘里有水,不愁秋后没个好收成。但此时此刻,田里怕是没一个人有这样闲适的心情去想秋后。他们的脊背已汗得透湿,他们的嗓子也干渴得要冒烟了,在这日头里哪怕再多待一分钟,他们就会窒息,就会虚脱了似的,一个个忙不迭往家奔去。进了家门,大呼小叫,水水水呀。先来一大瓷缸下肚,再来一大盆兜头兜脸浇个浑身透湿。水都是从小机井里打上来的,十分
的凉,立刻把浑身的“火”救了下来。就在他们或坐或躺想静静地歇一歇时,黑龟岭上又传来了那吱吱溜溜、吱吱溜溜胶皮车的声音。这会儿,对这声音大抵有两种心情,一种是烦,一种是觉得先前的那大呼小叫有点娇情,你是人,怕热怕日头晒,人家老盖父子就不是人么?
老盖戴着一顶斗笠,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的整个脸和脖子,在镍钢一样强烈的阳光下,你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没有像他儿子那样在脖上挂一条毛巾,用来揩去他脸上和脖上汗水的,是他褂子的衣摆。因此,他在掀起衣摆擦汗时,一排嶙峋的肋骨就毕露了出来,由此而去联想他的那一张脸,无疑是骨骼分明,线条像田畴一样纵横交错的。这样的脸和那样嶙峋的肋骨,透露出的是岁月的沧桑;这样的脸和那样嶙峋的肋骨,是日头奈何不得的。
一车的沙土卸下了,只是一小撮。用锹平了平,就像水一样很快地被吸了去,留下的只是些许的湿迹。要在这犬牙交错坑坑洼洼的黑龟岭上整出一块百余平方米的平地。需得拉上多少趟胶皮车的沙土啊?这是无法知道的。没有一个什么信念在支撑着,没有一个什么前景在诱惑着,不望而生畏也要视其是一种苦役。然而老盖和儿子,就这么苦役般地一车一车地拉着,没有言语,有的只是默契。
儿子大瓜只穿了一条宽大的裤衩。那脊背在阳光下发出了焦碳一样的光芒。他委实是太黑了,黑得已不像是炎黄的子孙。这无疑是长期日头炙烤的结果,既然已有了这样的结果,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因此在这样的毒日头下,他连一顶草帽都没有戴。他光着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只在脖上挂了一条毛巾,毛巾十分地浑浊,已辨不出当初的色泽了。身上那唯一的一件裤衩也不清爽,正当间有着一片一片斑迹,你不知道是汗湿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洇开的,容易使人联想。他的胸脯看上去很青春很壮实,呈出了一扇面形状,上面的两颗奶子出奇地大,像两颗成熟了的紫色的葡萄。这样的小伙子应该说曾是昔日庄户人家所渴望的,是一个能耕田扶犁,挑担割禾,风里雨里都能经得起摔打的好把式。但现在的小伙子如果仅仅局限于此,则是无用的表现,现在的父母所渴望的,是考入大学,或者是走出了土地而又能谋得一份生活的子女。说起来大瓜的确也是无用.村里的青年人走了一拨又一拨,他都没有跟去,不是老盖不让他走,也不是他有什么牵挂,他是太不合群太孤僻了,一天到晚不吭一声.木木讷讷。他连一个知心的朋友也没有,他的心扉对整个世界都是关闭着的。你没法弄清他在没事的时候脑中都在想些什么。
驱使老盖走向黑龟岭的因素是错综复杂的,但其中至少有一条是和儿子有关。儿子大瓜已二十六岁了,一次次对像的失败除了要责怪他本人之外,身为父亲的老盖在心中一直有着很深的负疚感,他没有为儿子营造一个像样的家庭,更提供不出这样那样的条件,以至于后来当媒人或是相亲的人走进他们家的时候,老盖总是戴上斗笠借故走开,他受不了那些目光的审视,他更害怕听到那些令他心悸的条件。难为了的是体弱多病的老伴,她一个劲地笑着,一个劲地巴结着,端上一碗一碗的糖心鸡蛋,希望人家能因此而感动。人家对老盖夫妇是没有什么话好讲的,身为农民,他们实在没有资格卑视和看不起老盖这样忠厚、老实,对土地一片痴情的人,他们甚至也很愿意和老盖这样没有多少心计的人在一起相处,但倘若要考虑到和老盖结成亲家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犹豫,不得不摇头了。把女儿送到这样的家庭中,无疑是对女儿不负责任的一种表现,不要说一碗糖心鸡蛋,就是一碗鱼翅海参,也不能俘获他们的心。他们有的当面实在不好一口回绝时,总是说,我们回家再商量商量,过两天回话来。然而过了两天,又过了两天,再也等不到什么回话了,抑或等到的也是某某家的姑娘已和某某村某某家的儿子订亲了这样令人失望而沮丧的消息。碰到这样的日子,老盖总是戴着斗笠在田野里转悠,或是蹲在堤埂上一袋一袋地抽着烟,迟迟地不想回家去。一直到暮霭把他吞噬了,一直到小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寻了来,才不得不回。他怕听到老婆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怕看到儿子那木然的表情;夜里,儿子那头房里传来的咯吱咯吱的木床呻吟声,更是像蝎子一样在蜇着他的心。不仔细的人当然没有觉察到近一年来老盖有什么变化,但如果认真观察一下,你就会发现老盖那平静温和的目光中有了一种别样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很难用语言复述出来的。这种东西像蛇的芯子一样,一撩一撩,若现若隐……
一车沙土卸下了,只是一小撮,但就是这一小撮一小撮,已凝结成了一块令人愉悦的像谷场一样平坦的地坪。在黑龟岭这样凸凸凹凹、杂草和灌木丛生的荒岭上,陡然出现了这样一块地坪,真使人忍不住想上去走走。而走了上去的,又几乎都用脚使了使劲,恍如这块地坪很不实在似的。
大瓜一边卸着沙土一边头也不抬,像是自言自语地在说。昨天晚上,狗日的郑少山在咱这块地上撒了泡尿。哪儿不好尿?专门骑到岭上,熄了火,还在咱这块地上来回走了几遍,才尿。
老盖停住了手。老盖愣愣地望着儿子,问,你咋知道昨晚上郑少山在这儿撒尿了?
我亲眼看到的。
你昨晚上到这岭上来了?老盖仍然停在那儿,他显然感到有点奇怪。
儿子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一眼老盖,把胶皮车中最后一点沙土卸下后,推起车子又去拉了。老盖扛着锹跟在后面。老盖掀起衣摆擦了擦汗,他说,你昨晚上还到岭上来干啥?
找……找东西的。儿子有点吞吞吐吐。
啥丢了?
东西。
儿子就是这么说点话儿都叫人觉得费力,有什么办法呢?老盖索性不问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也就这样悄然地滑了过去,没有引起注意。什么东西丢了呢?每天早上到黑龟岭上来,除了一辆胶皮车,两把锹和一把钢钎一把铁锤外,还有的就是一壶水,这几件东西每天都没有丢下过一样.都是老盖最后亲自收拾的。是大瓜身上丢了什么吗?每天来,他只穿了一条裤衩,脖上只有一条毛巾,什么东西也没带,又哪来的东西丢?显然这是一个谎言。他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在晚上还要到黑龟岭上来?倘若多问几个为什么的话,你就能把握住大瓜头脑中有啥危险的念头了。但老盖懒得去问,这个阳光炽烈的天底下,有多少危险的、罪恶的念头在无声地游动着,是老盖,也是人们无法猜度,且防不胜防的。只有当那些念头终于一天孵化成行动时,人们才会瞠目结舌,才会沸沸扬扬,当中自然也不乏有先见之明的事后诸葛亮。
大瓜已不是一个夜晚上黑龟岭了,白天的劳累并没能困顿住他。他整天木木讷讷,不声不响,因此人在与不在都引不起家人的注意。他光着上身先是在村道上晃荡着,这种燠热难眠的夜晚,像大瓜这样走走晃晃的大有人在,但人家一般都在村子里,不是在这家门口坐坐,就是在那家门前站站,聊聊大天,嚼嚼白话,祛暑纳凉。而大瓜是从不和人闲聊的,他晃出了村道后.就径直上了那条沙石公
路,往黑龟岭的方向去了。他的大裤衩后面的唯一一只口袋鼓鼓囊囊的,揣着的像是钞票,也像是解大便用的草纸。
来到黑龟岭上后,他倏忽一下就不见了,须得很仔细地找寻一番,方才能发现他人已坐在了路边一块不太显眼的石头上。他静静地坐着,仿佛已与石头溶于了一体。过往的汽车和赶晚路的行人,谁能想到此时此刻在灌木丛生、乱石累累的岭上还坐着一个大活人呢?那晚大瓜倘若立起身陡喝一声的话,正在那块地坪中撒尿的郑少山,即或不吓破胆,此生怕也是不能再像过去那么畅快地撒尿了。那晚大瓜之所以没有喊,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不想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么晚了他还到黑龟岭上来,否则,他怎能饶了郑少山?他在这儿等待的不是郑少山,而是郑的女儿郑小娟。郑小娟不像郑少山这么来来去去有规律,她有时不一定回来,和小饭店里的另外两个姑娘就宿在店里,有时回来则搭乘一辆便车,偶尔也骑自行车。大瓜要捕捉的正是这个“偶尔”。在蚂蚁湾,私下里有人传着这样的说法,说郑少山这两年为什么发得这么快?主要是靠他的女儿郑小娟,和那两个不知打哪儿招来的姑娘,她们白天卖饭卖面条,晚上就卖肉卖×。说郑少山为什么每天自己不守店回来,而让几个姑娘守,这里面难道没有文章么?说得很多人疑疑惑惑,信也不信,不信也信。有一天,大瓜的妈妈不知从哪儿听来了这事,就在厨房里随口说起了它。老盖是不信的,他把脸一沉,道,不要瞎嚼舌根。大瓜的妈妈叽咕一句,也不是我讲的,就不敢再吭声了。一旁的大瓜听到了,身上莫名地一阵激动,他觉得那个整天描眉涂唇,花枝招展的郑小娟,一定是这样的一个骚货,他在梦中就曾无数次地玩弄过这个骚货。
大瓜隐匿在这黑咕隆冬的黑龟岭上,要做的还不仅仅是把梦中的事变成一回现实。不错,他确实太想女人了,想得有时已到了一种自虐的程度,有时甚至都想用刀在身上划一下.把浑身那些滚热的燥人的血全放了。但他同时还想着郑小娟脖子上那条金黄灿灿的像小蛇一样粗的项链。他觉得这个世道已愈来愈不公平了,有人不仅脖子上套着,手指上戴着,耳朵上还挂着,浑身上下,一派金光,而有的人家连一只订亲的戒指都拿不出,比如他大瓜家。是他的父母无能吗?大瓜可没有这么看,他很敬重他爹老盖。他爹老盖是天底下最最勤劳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睡过懒觉。他那顶斗笠戴了几十年了,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在田野里转呀刨呀,汗水怕已流成了一条河流。一条河流呀!他大瓜觉得他家穷得没有道理,而有些人家富得又不能使他服气,像郑少山家,像村长刘一发家,刘一发小孙子过个满月,就能摆上五十桌的酒席,鞭炮放了整整一个上午。他大瓜现在来到这个黑龟岭上,就是要来一次劫富济贫的举动。他裤衩的后面,装着的既不是解大便的草纸,更不是啥钞票,那是他从电影中学来的义侠们常用的蒙面黑布。念头不是一天有的,事成之后的逃脱路线和藏匿东西的地点也全部计划好了,他等待的只是时机。
经历了小暑、大暑酷热的人们,终于熬到了立秋,再咬咬牙关把立秋之后的十八天地火度过去之后,接下来的就是一个凉爽宜人的季节了。老盖之所以在这大暑天里忙着要把黑龟岭上的地整出来,就是想在天稍稍一转凉的时候,立即请人来先实施他的第一步想法,因为不卡住这一段时间,往下就要秋季大忙了。老盖这样的农民,节气的观念是很强的。但老盖做梦也没有料到,他和儿子辛辛苦苦一个夏天整出的那块地,还未容他的想法实施,竟先作了刑场。
没有谁故意为之,纯属天意。
被处决的那个死囚,就是去年寒里在石坝镇上用屠刀杀死一人杀伤一人的何开富。因姓何的是在石坝镇上作的案,故而法院决定在县城中学大操场上公审之后,将其押赴案发地执行死刑。最初的刑场,择在石坝镇东一块干涸的河床上,两天前,很多人曾看到有几辆轿车、警车从这条沙石路上经过,但没有人想到他们这是去察看刑场的。在黑龟岭上忙活的老盖父子自然也无从知道。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改变了何开富的行刑地点。
时间在上午十点左右,没有任何欲风欲雨的先兆。整整一个夏天,雨水都出奇得少,人们对老天爷的意见很大,说它该下的时候不下,不该下的时候却能哗哗啦啦倒个不停——大前年就是这样的,把整个一个蚂蚁湾村给泡在了水里,当然也不仅仅是蚂蚁湾一个地方,差不多整个西北乡全淹了,人们只能在岭上、坝上搭个塑料棚栖身——人们早渴望能来一场大雨把这立秋后的地火压一压了。十点之前,天空还是炽白的,太阳的淫威也丝毫不弱,然而陡然地,打西边的天际,黑压压的乌云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来。紧接着,狂风大作,裹挟着尘土沙粒一路呼啸,一些纤弱点的小树不是被拦腰折断,就是被肆虐成了一张弯弓。经验告诉人们,一场大暴雨就要倾盆而下。可就在这当儿,一路由摩托车、警车和卡车组成的车队从县城的方向昂昂地尖叫着冲过来,车上的每个人都全副武装,神情严峻。车队冲上了黑龟岭,到了老盖父子平就的地坪边上时,排头的三辆摩托车嗄然而止,中央车头里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一边用手挡着迎面而来的风沙,一边冲着对讲机大声嚷嚷着,随后的警车、卡车全都紧急刹住。每辆车的车门几乎同时打开,身着不同颜色制服的人员纷纷跳将出来,一批头戴钢盔,嘴上捂着白色口罩的武警,把死囚何开富提下来,拖小猪似地,飞速拖到了老盖父子平就的地坪中央。在混乱有序中,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枪声,几个身挂相机的人围拢上去咔嚓咔嚓将灯光闪了几闪。与此同时,大雨瓢泼而下,天地间倾刻一片混沌迷蒙,什么也看不到了。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整个过程有点近乎荒诞。老盖和儿子大瓜目睹了一切,他们咧着嘴巴,恍然如在梦中。在狂风来临时,他们已躲到了一石壁处,躲在那儿只能挡风不能避雨。如注的雨水倾落在老盖的斗笠上,发出了清脆的类似音乐的声音。老盖一动不动,两只臂膀无力地垂搁在膝盖上,雨水沿着那一双苍老的手在不住地滚落。儿子大瓜则光着脑袋,光着上身,听任雨水泼打,他那身上的皮肤像釉一样,太黑太亮了,雨水一刻也停留不住。但他在雨中好像有点冷似的,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
等风雨停歇下来,差不多已是半个小时之后了,那一路车队早已不见了踪影,被处决了的何开富尸体也不翼而飞了,地坪的中央只有一滩积水是殷红的,殷红的积水沿着好几条线路在朝地坪外缓缓地流去。村里的人三三两两走出了家门往黑龟岭方向急步而来,他们显然都知道暴雨来临前岭上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这会儿来看到的只能是一滩尚未流尽的殷红的积水,和一块写了何开富名字,并打了一大红“×”的亡人牌。
和人们逆向而行的是老盖父子,他们推着胶皮车浑身透湿,无精打采地朝村里走。路上不停地有人问他们,岭上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儿子不回答,老盖也懒得回答。老盖把斗笠往下拉了拉,将一张脸整个遮了起来。
是天意呀天意呀。
老盖的叹息声像烟雾一样在家中的角角落落里弥漫着,他眼中那种闪闪烁烁的别样的东西,已彻底地消失了,这刻儿目光浮在半空中,止水一样的宁静。他默默地在吸着烟,他没法解释刚刚发生的那一切,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什么声音在告诫他,那黑龟岭不是一块祥瑞之地,他老盖不要存有非份之念。大瓜仍然感到冷似地打着颤,那黑红的鲜血、乳白的脑浆,从跪着的何开富后脑勺上突然进溅而出的一幕,太触目惊心了,这一幕深深定格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的目光显得慌乱迷离,始终有一种心神不安的感觉。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站起身要干什么。走了一个来回却什么也没干,复又坐了下来。是夜,大瓜的屋里传出了一束火光,火光很快就灭了,谁也不知道大瓜烧了什么。
十八天地火过去了,又度过了处暑、白露两个节气,日子是真正地凉爽了,然而却始终不见老盖请人去黑龟岭那块平地上建什么,盖什么。这时,农村已开始磨镰清场,进入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了。老盖头戴一顶斗笠,早早晚晚在田野里都能见到他忙活的身影,他在稻场上把散发着清香的稻谷冲天扬起时,大家就能看清他的那张脸了。那是一张令人怦然心动的脸,像一幅油画。
到了腊月里的时候,儿子大瓜结婚了。大瓜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虽然行动有点别扭,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很不错,很精神的。新娘是西山小营地的一个哑巴,比大瓜小五岁。虽然新娘不会说话,但人人都夸讲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新娘穿着一件大红锦缎棉袄,脖子上系着一条亮晶晶的项链。村子里一些爱热闹的小姐妹们坐在新娘房里和新娘用手说话,她们说她的项链挺漂亮,问是娘家陪的还是大瓜家买的时候,哑女告诉她们,这是假的,不是金子的,是大瓜花五块钱在县城给她买的。小姐妹们都说,哟,真和真的一模一样呀。哑女在比划这些的时候,显得非常高兴,她一笑脸上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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