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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点

1995-01-01王开林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1期
关键词:众山激情

王开林

那一次,我和两个朋友结伴去南岳的祝融峰顶看日出,正是七月流火的天气,我们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便不听人劝,仍旧只着单薄的夏装,就上了山。结果是我们在日出之前到了山顶,多受了半小时的“雪藏”,直冷得牙齿打架,嘴唇发乌。就在这种情形下,张君依然兴致不衰,朗诵着杜甫《岱宗》中的名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以示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气。他的激情也立刻让我受了感染。俯瞰着眼底黛色的峰峦和林中乳色的薄雾,的确感到十分畅美。一旁的吴君却满脸茄色,大不以为然。他原来不是一个喜欢唱反调煞风景的人,这回不知怎么逆了心性,在此物我两忘的片刻,说出败兴的话来:“真是高处不胜寒啦!”

张君便如气球被人捅破,我激情的假象也被他一语揭穿。恁是秀色可餐,无奈心肠已冷。后来,朝暾的半面妆也未能使我们欢呼雀跃。真是好一个高处不胜寒!

这番情景一直未能忘却,现在想起,我才觉得此中另有深意。张君和吴君的说法原是古人身在高处时所抱持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现实的人生则反反复复地作了论证。一览众山小的少年心是难以持久的,众山既然已经俯伏眼底,兴味就算是到头了,再没有提高和展阔的余地。激情终当灰飞烟灭,剩下高处的寒凉和孤独,使人产生精神上的危机。

政治的高处似乎风景独好,却让很多痴人失去了身家性命,让很多弱者悔不当初。那小小的尖顶总是挤上去一个便掉下来一个,粉身碎骨当然是难免的。历史只是一个冗长重复的剧本,剧情刚展开时,看客们觉得很过瘾,这是《史记》的精彩,这是司马迁式的精彩,让人们从淮阴侯韩信那儿看到了第一个高潮,他像鬼魂(莎士比亚剧本中,汉姆莱特和泰门也都像鬼魂)一样喃喃自语:“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看客们看到此处,并未感觉到什么悲凉意味,只是助兴地喊一声:“好!”剧情顺利发展下去,又轮到明太祖朱洪武屠戮功臣,看客们便疑惑了,怎么又是老一套的把戏?继续演下去,新货色越来越少。

高处不胜寒的“寒”便不仅是寒冷,而且是寒心。人们也像聪明的鸟兽一样从此远离那高处的机括,开始向商界移民。很短的时间内,财富便如同嫦娥奔月前所服的灵药,把一些人送上了辉煌的金顶。他们在高处享受着古代帝王也望尘莫及的奢侈生活。昔日所谓的“歌舞一地,温香满怀”已不足为奇。他们在财富的沙塔上玩着心跳,直到被流沙卷走,才恋恋不舍地打出“THEEND”的字样,报纸上则是人们见惯不惊的“某某已经破产”这种不为死者讳的新闻。

我极目苍穹,只见飞鸟的影子渐渐变小,渐渐消失。这种时候,心里反而是空净的,是没有火气没有水份的那种闲适。

我对自己的成熟和冷静非常满意。不再刻意地追求什么了,不再无谓地拼争什么了。心情自然轻松,像蝉蜕一般,把旧我的躯壳丢在身后。以前,总觉得文学艺术的崇高是可以追求得到的,便攒足了劲,准备作一番冲刺。现在只觉得那幼稚还算可爱。

直抵病灶的“五W”是最好的清凉剂,使我发热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Who)你是谁?(Where)你身在何处?(When)你何时心血来潮?(what)你准备有什么作为?(Why)你为何走向绝境?

天才们都是被狂飙送往山顶的种子,他们一开始就已经在高处,他们要遭受更多的风吹雨打。他们未必是健全的人,但他们的灵魂如日月普照众生。陀斯妥耶夫斯基从赌桌上走下来时,人们只觉得他是一个穷光蛋,是一条可怜虫;而作为文学的圣徒,他的崇高却令人仰望。这种崇高绝不是太阳下的冰山,尽管世事纷纭,但它岿然不动。

我曾看过一部很好的体育片,专门介绍了法国的女登山家玛丽安。她征服过勃朗峰和欧洲其它一些高峰。她攀援时曾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危险,但她从没有失败过。她说:“人们都害怕自身难以企及的高度,比如四千米的高山,在它面前,人们会感到非常自卑,然而,一旦你登上峰顶,这个高度便悄然消失了。你会获得空前的自信。”

这是一个征服者的自白,她在悬崖峭壁上全神贯注地攀援时,你从她的表情丝毫看不出她的恐惧,死神近在咫尺,她却泰然自若。她要战胜饥饿、疲劳和孤独,有时她蜷曲着身子在狭窄的岩缝里休息,看着鹰隼一次次盘旋,看着夜色一点点加深。

她是一位真正的强者,但世间那些患有恐高症的人绝不能理解她的思想和行为,她对每一个致命的高度都有一种征服的欲望。正是这样的激情把她一次又一次地带向生命的辉煌。她就如青春女神站在众山之巅,我们仰望她,钦佩地,心中也充满了快乐。

尼采说:“谁能又笑又在高处呢?”

玛丽安给出了一个答案。

世间不甘平庸的人都在向高处攀登,高处的诱惑是无休无止的,一旦他们有了好的机遇又经过一番努力,顺利地达到了某个高度,他们在欣喜之余,或许会说:原来不过如此;而那些屡遭蹉跌的人则会怨恨命运的不公,他们难以抵达那个梦想的制高点,在卑微的境地里不断地挣扎,因为有了这样的挣扎,他们便额外地要忍受希望的幻灭和痛苦的煎熬。从平庸中突围出去的幸存者在新的高度会有新的欲求。唯其如此,他们便是一群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在空气稀薄的地方仍梦想得到冰山上的雪莲。然而,天意从来高难问,他们的失败将更为惨烈,有时他们会一直跌到卑微者的脚下,受尽嘲弄、凌辱和践踏。只要走进“文革”博物馆,这样的事例就不胜枚举。因此,中国古代的中庸论者便一再告诫人们:“峣峣者易折,岌岌者可危。”

很多人不能确定自己的追求,一听说高处有美景,便跃跃欲试;一听说高处有寒流,便望而却步。真正应该抱定的态度是什么?我以为生性恬淡和自甘平庸的人都是不多见的,更多的人怀着登高及远的愿望,而这种愿望既可能提拔他们,也可能陷溺他们;他们既可能少年得志,也可能老大无成;既可能上升,也可能陨落。高处究竟有什么呢?金钱?权位?美色?理念?激情?说到底,只是一种诱惑,也许全部合成,仍不能获致圆满的快乐,这就是帝王式的悲哀;也许互相搭配,反而能得到强烈的满足,这就是平民式的幸福。

高处有时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意念,人们满怀希望地奔向它,最终却跌进了虚空。这就是为什么诗人和艺术家喜欢自杀的原因。他们并非因为苦闷和厌倦,而是因为那虚空中除了死亡的气息,已别无所有。

到了高处,我们才可以重新评价自己的人生。可惜显宦巨贾们只一味地贪享荣华富贵,不能相应地提升自己的心灵;而伟大的艺术家在他们各自的高度上傲然睥睨,以过激的言辞和极端的表现使自己面目全非。因此,高处就成了一个盲点,始终让人们看不分明。

(胡文莎摘自《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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