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科学家与名将之女的苦恋
1995-01-01孙炜
孙 炜
在这位爱国名将的女儿最痛苦、最困难、最需要亲人安慰和帮助的时候,这位世界知名的科学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至诚的爱献给了这位弱女子。时年,他52岁;她41岁。
1994年3月,全国政协八届二次会议正在举世闻名的人民大会堂内隆重召开。
世界知名科学家、全国政协常委谈镐生先生正在寻找着一个人,寻找着自己的夫人:全国政协委员、著名爱国将领邓宝珊上将的长女邓团子女士。恰恰就在这一瞬间,邓团子也在寻找着相濡以沫的丈夫。这两双眼睛交汇在一起,像两条相汇的河流。两人的脸上露出甜蜜而会意地一笑。
大会发言结束后,谈老缓缓站起来。
“团子,”谈老朝妻子抬抬手,说:“我今天想回家吃饭。”
妻子抿嘴而笑,得意地说:“我早猜到了,已经替你买了几样可口的小菜。”
夫妇俩挽手并肩走出了大会堂,步履虽然蹒跚,但那相互依偎的身影构成了一幅无比美妙的图画。
谈镐生夫妇在爱河里已经徜徉了25个春秋,但他们品尝的艰辛与痛苦,占去了他们相遇后的大部分时光。苦难和不幸,把他们两颗相爱的心擦拭得像水晶一样高贵。
1
身为国民党著名将领邓宝珊的女儿,邓团子既为自己有一位叱咤风云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同时又觉得心理上有很大的压力。
邓宝珊,官至国民党陆军上将,是西北军的重要将领。在国民党军界有“儒将”之誉。
团子就在这样一个家庭背影下长大的,养成了坚强、忍耐又很清高的性格。1952年她从北京俄语专科学校毕业时才26岁,团子是单位里出了名的漂亮小姐,尤其是她受过高等教育,言谈举止处处显露出知识女性的含蓄与矜持,娴静而端庄,因此追求她的小伙子甚众。可团子因受父亲的影响,好学不倦,当她的女友纷纷在花前月下畅述幽情时,她却坐在灯下苦读。
再则,团子受自己所学俄语专业和对文学的偏好,十分迷恋俄罗斯文学。她对恋爱的憧憬,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文学美学的基础上,因此每当亲友替她介绍对象时,若对方是当官的,她嫌别人官腔官调一副官僚的模样;若对方是漂亮的青年,又嫌其缺乏深度徒有其表。
文革初期,团子家的那套四合院不再平静。有关部门认为那套她姨妈的房子是属于“劳动人民”的,于是把团子她们赶到了三间北房里。在新来的房客中有一户是右派家属。那位大嫂拉扯着四五个孩子蜗居在团子家的厨房内,生活十分困难,团子看得可怜,偷偷给大嫂送衣送物,见他们吃不饱饭,还挤出自己的粮票悄悄送给这户可怜的人家。
大嫂感激不尽,对来访的亲戚哭诉说:“团子小姐是好心人呵,现在的人见了右派家属唯恐避之不及,她却还救济我们。”
这位来访的亲戚也是位女同志,当听说团子迄今还是独身一人时,便主动找团子说:“我们单位有位刚从国外回来的大学者,也没结婚,年龄和条件我看也相当,不妨见见面吧?”
这位女同志就是中科院力学所图书馆的管理员冯力源大姐,她说的刚从国外回来的大学者就是世界力学界知名科学家谈镐生先生。
两天后,团子看到了冯大姐送来的谈镐生的照片,见谈先生不仅眉目分明,五官端正,更有深沉稳健的科学家的气质,心中很有好感,但考虑目前的环境不佳,只微笑地点了一下头,说:“那就见一次面吧。”
2
那是元月的一个星期六夜晚——谈镐生至今还记得十分清楚:因为冯力源大姐通知他明天上午去邓团子家见面,他早早地钻进了被窝,却辗转反侧彻夜不能寐,一会儿想着明天要见的那个人,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坎坎坷坷经历的半个世纪的岁月…
谈镐生的祖籍在江苏省常州市的乡下。
30年代中期,谈镐生考取了上海交通大学。1946年1月,谈镐生获得了去美国深造的机会,成为世界著名的康乃尔大学航空系西尔斯教授的一个研究生。1949年至1956年,谈镐生受聘在美国康乃尔大学、诺脱顿大学、依阿华州理工大学当教授,创建并出任美国高等热工研究所所长,被聘为美国海军部水动研究规划特邀顾问,其间创立了激波马赫反射强度理论体系,这一理论为研究核爆炸的破坏机理有着重大的实际意义。他还对直升飞机、水翼船以及导弹弹头形状的优化做了前所未有的开创性研究。
谈镐生科学报国的理想不变。当有人简直像“拉郎配”似地劝他在美国娶妻成家时,他断然拒绝说:“不,我的家在中国。”他曾三次谢绝了美国方面欲将他的名字列入《美国科学名人录》,明确表示:“如果我有幸被视为名人,应列入《中国科学家名人录》,因为我是中国人。”
还在新中国诞生之初,他就向亲友表示要回国,但当时中美两国关系紧张,返国希望渺茫。抗美援朝爆发后,他更是归心似箭。
机会终于来了。1965年秋天,谈镐生以旅游的名义赴法国巴黎,带着大批科学资料途经香港投入了祖国的怀抑,圆了二十多年的回国梦。
他刚回国不久,“文革”开始了。这位世界知名的力学家被这场政治运动搞得晕头转向,惆怅莫名同在力学所工作的冯力源大姐看到这位大学者如此孤苦伶仃,心生同情,便悄悄当起了红娘,替谈镐生和邓团子牵线搭桥。她明白,爱是消除心灵苦闷的良方。
谈镐生起先犹豫着,但终经不住冯大姐的好说歹说,心想,谈就谈一回吧,说不定还能真遇上位红颜知己呢!那样的话,也就圆了我在祖国成亲的梦呵!
第二天,谈镐生依约前往约会地点,但没能见到邓团子。这并不是团子小姐变了卦,而是邓家出了大事。
新中国成立后,邓宝珊被中央人民政府任命为甘肃省政府主席,1954年再次当选为甘肃省省长。1966年10月,北京来的一批“红卫兵”,闯进邓宝珊在兰州的寓所,抄走财物,并将他殴打成重伤。周恩来总理闻讯后,当即指示兰州军区予以保护,并于第二天用军用飞机秘密送来北京。
那天,邓团子正在上班,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父亲身负重伤将于今天飞抵北京,请她去机场接人,其他情况不详。她的心一惊:父亲身负重伤?在哪个特殊时代里,“身负重伤”就像是“反党分子”的标志。她来不及向冯大姐说明情况,更无法通知谈镐生取消约会,自己急急地往机场赶去。
邓团子与谈镐生的第一次约会就这样成了泡影。
在周恩来总理的直接关怀下,邓宝珊将军住进了北京饭店养伤。团子为了给父亲请医抓药,忙里忙外,俊秀的脸庞清瘦了,憔悴了。她把自己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奉献给了敬爱的父亲,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抛在脑后。几绺华发悄悄爬上了她的鬓角。
一天,躺在病榻上的父亲把团子唤到床前,拉住了她的手,感伤地说:“团儿,你妈就你这个闺女还活在人间了,若是她能活到今天,看你还没有成家,一定会愁碎了心的。”父亲说这话时,语调深沉,情绪低落。那是一位慈父对爱女的深情和忧虑。
团子认真点了点头,半是宽慰半是真心地说:“爸,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地对待这个问题。”
恰巧此时,冯力源大姐又来探视团子,询问是否再和谈先生见一次面?团子望着病重的父亲,很是犹豫。父亲就鼓励说:“见见面总是好的嘛”
团子这才对冯力源大姐说:“那就请谈先生到我家里来吧。”
这是1968年元月的一个星期天上午,谈镐生准时敲响了红霞公寓邓宝珊将军的家门。
团子轻轻打开了房门,他穿着极普通的蓝布棉袄,宽腿布裤,脚上是一双半旧不新的皮鞋,神态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我是谈镐生。”他操着浓重的常州口音自我介绍说。
团子礼貌地笑了一下,请他走进屋来。
谈镐生一进屋里就感到一阵温暖向他袭来,团子那张可掬的笑脸,好像是早就相熟的朋友似的,给他带来很大的愉悦。谈先生这人有点怪,他是位只认实证的科学家,但在感情方面却深信个“缘”字。他初次见到团子的时候还真有点一见钟情的感觉。
父亲邓宝珊听说谈镐生已经来了,便叫团子将自己扶起来,靠在床头,说:“让我也见见这个从美国回来的洋博士。”
谈镐生连忙趋前问好。邓宝珊挥挥手,叫保姆搬来椅子,硬是让谈镐生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邓宝珊和谈镐生谈得很投机。
团子在一旁望着父亲和这个男人谈话时的热乎劲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怨懑。高兴的是,父亲好久没有这样开心地与人聊天了;怨懑的是,这个人明明是来看我的,却把我甩在一边连话都不来与我搭讪一句。尽管团子的心里这样想,她还是悄悄去隔壁的屋里,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头发,用手指使劲抹一抹那些偷偷爬出来的鱼尾纹,又拽拽衣裳褶褶下摆。
吃饭的时候到了,邓宝珊邀请谈镐生共进午餐。谈镐生连忙说:“我还有事。”便起身欲走。
团子嗔责道:“有事也总得吃了再去呀。”
谈镐生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回去吃饭。来的时候我已经跟食堂的师傅讲好了,中午回去吃饭。”
听了这话,团子哭笑不得。待他走后就对父亲说:“爸,你看谈镐生这人真是迂腐得可以了,跟书蛀虫似的。”
父亲摇了摇头说:“依我看这人不错,诚实、朴素,学问又很精深,的确是个人才,我建议你可以认真考虑了。”
“爸,你刚才见了他才几个小时呵,就下了这样的结论,是不是——”团子埋怨是假撒娇是真地说“依我看您这是军阀作风!”话刚出口,团子浑身打了个激灵,自知她失言了。
父亲也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没再说别的就又躺下了。
3
谈镐生永远忘不了那次见面时团子那楚楚动人的形象。团子的父亲、邓宝珊将军那虚怀若谷的谦谦君子形象更叫他铭心刻骨。
文革中期,谈镐生被赶出了研究室,扛着一把破旧的铁锹拖着疲惫的身子,怀揣着那颗在流血的爱国心,走进锅炉房,当了一名司炉工。
在谈镐生最痛苦的日子里,他想起风姿绰约的团子,想起了宽厚仁慈的邓宝珊将军,他感到心头一阵温暖掠过。他却再也不敢去探望他们父女俩,害怕自己的“问题”会给本来不幸的邓家带来新的不幸。
1968年11月27日,曾经在大西北叱咤风云数十载的邓宝珊将军在北京溘然长逝。
父亲的去世给邓团子在精神上以巨大的打击,加上社会上势利小人对她的歧视,这个“反动军阀的臭小姐”心境凄凉,常常感叹世道之险,人情之薄,原先性格开朗的她,仿佛变了个人,悒郁寡欢,孤独得像只受伤的迷途羔羊。
1969年5月2日,邓团子应约来到中关村冯大姐家,和谈镐生见了第二次面。时隔一年,俩人都经历了各自的遭遇,忧心重重,连相见时的气氛也很沉重。
谈镐生先打破了窘况,说:“团子同志,我从报纸上看到邓先生生仙逝的消息,心理很难过,你过得还好吗?”
“谢谢。事情都过去了,您不必难过。”团子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又冷冷地说:“你大概很忙吧。”
谈镐生是很有灵性的人,听了团子的话,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明白了她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冷淡,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团子同志,令尊逝世时我本该前往贵府致哀的,可是我当时实在是走不开呵,我已经被‘专政了,他们派我去烧锅炉,不准我乱说乱动,而且还怀疑我与美帝国主义和台湾有勾结,我怎能再去给您家添乱呢?”团子听了这话,心头一惊,积压在胸膛里的冰块顿时溶化了。她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他比自己的遭遇更不幸更痛苦,更值得人同情。她真诚地点了点头,叹口气说:“我现在明白了。
谈镐生也舒坦了一口气,把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放了下来。
4
春天过去了,谈镐生和邓团子这对已经错过花季的中年人终于迎来了恋爱季节。他们约会的形式并不特别,甚至还挺古板,即每周见一次面,而且一定是从星期天下午一点开始到5点结束,简直像学生上课下课那样准时。相识的时间久了,团子有时故意把开午饭的时间往后移,想请谈镐生也吃一点,但他不光不在邓家吃一口饭,甚至连邓家的东西也不去碰一碰。在谈镐生的观念中,恋爱与婚姻有着本质的不同,不肯越“雷池”一步。
有天下着瓢泼大雨,老保姆说:“这样的天气谈先生是不会来的。”团子也估计他来不了,可她还是有点惦念,就走到窗前去往外翘望,谁知正在此时有人敲门,保姆看了一眼钟表,笑着说:“真准点!”
打开房门,团子见立在门前的谈镐生简直像个落汤鸡。谈镐生还在羞涩地解释说:“出门的时候并没下雨,谁晓得走在半路上就叫我游了一趟泳。”团子忙翻箱倒柜找来父亲生前穿过的衣衫和鞋子让他去更换,他忙摆手说:“不要不要,能看到你我的心里就蛮高兴了。”团子真是又气又好笑还有点心疼,就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嗔责道:“你这个人真是的!”
打在肩上,甜在心头,谈镐生突然风趣地说:“你终于碰了我一下。我还一直在想,咱们认识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没有握过一次手,在美国谈恋爱可不这样,男人女人第一次见面就拥抱在一起。”
到了60年代后期,政治气候越来越恶劣,甚至叫人感到窒息。一天,愁眉不展的团子说:“镐生,我看咱们的事你再考虑一下好吗?”谈镐生忙问:“为什么?”团子沉默了好久时间之后终于说:“我可能要被下放了。”
谈镐生听了这个消息后什么话也没说,只低着头凶狠地猛抽香烟,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有多么痛苦与焦虑。这是星期天下午他们约会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事。
星期二一大早,团子正欲去单位上班,不料谈镐生已经赶到了红霞公寓,手里还拎着一只破旧的人造革提包。团子吃了一惊,立即瞪大双眼问:“镐生,你这样匆匆忙忙到底出了什么事?”谈镐生却不慌不忙地走到客厅的饭桌前,拉开了提包的拉链,从容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摆,嘴里说:“这是我的工作证,这是我的户口簿,这是我们单位的介绍信。”
“你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团子还在疑惑不解地问。谈镐生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像如释重负地说:“我要跟你结婚!”
他说的话音很轻,却激起了团子内心的波澜,泪夺眶而出。在团子最痛苦最困难最需要亲人的安慰和帮助时,谈镐生——这位世界知名的科学家,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全部的爱献给了这位倍受心灵摧残的弱女子。
1969年7月23日,52岁的谈镐生和41岁的邓团子并肩走进了北京中关村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为了爱情,谈镐生甘愿告别首都北京,陪着自己的妻子,来到了河南省汲县庞寨插队落户了。
不久,团子怀孕了。谈镐生得知这个消息后高兴得几夜没合眼。这是他盼望已久的好消息。每天夜幕降临之后,谈镐生都依偎在妻子身前,倾听那母胎里蠕动的新生命的动静。这是他们在沉闷而又灰暗日子里的最甜美的时刻。
但是,那一个幸福而美丽的时刻终于没有来临。团子是高龄孕妇,加上营养不良,过度操劳,更由于农村医疗保健水平差,团子流产了,血流不止。
团子似乎预料到自己与深爱的丈夫诀别的时刻已经到来,她痛苦地说:“镐生,我不行了……你快来握住我的手。”说着就呜咽了起来。
泪如雨下的谈镐生突然喊道:“团子,我不能没有你!”说着就转身冲出小屋,在村里像发了疯似地狂奔,他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辆破旧的独轮架子车,然后载着病危的妻子踉踉跄跄地行进在黑幕下的山道间……谁都难以相信,那日在崎岖山道上艰难跋涉的人,一位是我国著名的力学家、火箭学家,另一位是将门闺秀!
5
粉碎“四人帮”后,谈镐生和邓团子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北京,回到了各自的原单位。
这对患难夫妻视祖国的花朵为自己的后代,当他俩刚拿到单位补发的一万元人民币时,立即无偿地捐献给中国儿童少年活动中心。一万元,在粉碎“四人帮”不久可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啊!
从此之后,谈镐生不仅可以在科学天国里自由翱翔,而且还走上了领导岗位,成为中科院力学所的主要领导并以突出科学贡献当选为中科院终生院士,就任中科院受控聚变总顾问等近十个学术领导职务。党和国家给予了他很高的荣誉,他是第六、七、八届全国政协常委。
如今,谈老已经七十八岁了,已不再担任力学所的领导职务,但还带着博士生,还在孜孜以求地探索着科学的奥秘。妻子邓团子亦早已退休。这对政协委员夫妻时常随全国政协视察团赴祖国各地参观访问,为祖国的建设献计献策。
(雷东同摘自《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