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阿弗洛狄特
1995-01-01威拉·凯瑟
〔美〕威拉·凯瑟
唐·赫杰是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弃儿。他16岁那年,一位神父领养了他。神父培养了他对文学的兴趣,并鼓励他发挥自己的绘画才能。后来他来到纽约学习艺术,从此过着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才26岁,却已有两次差点成为畅销的通俗画家。可他无意重复自己,便冷冷地打发了前来洽谈的画商。他口袋里从没装过大钱,可也不愁没钱花:他是个好画家,出手又快,随时可揽些画广告画的活儿。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探索尝试各种不同的画法,要不就提着简单的行李去旅游。他总是在不停地抛弃自己一度赞赏不已的艺术观念。他住在华盛顿广场南边一幢旧楼的顶层,深居简出,过着平静简单的生活。
五月初的一天,赫杰在房里听见外面房东在跟一个年轻女子说话,接着便是搬运物品的声音,里边还有一架钢琴。午后他带着狗在广场上散步,只见一个捧着一大束丁香花的紫衣女郎穿过广场向他们走来。她非常年轻漂亮,身材相当出众。她走过他们身边的喷泉,走进了他所住的那幢楼。
“没错,伙计,就是她!她怎么会这么漂亮?”
晚上赫杰带着狗在大楼顶上赏月,忽然听到一阵歌声,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唱普西尼的歌剧。他这才想起自己有了个新邻居,并隐约对这位新邻居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情。
赫杰闭门作画,一天工作8小时。新邻居不时有走动声,有时晚上还唱歌,但总的来说对他没什么干扰。他沉浸在绘画之中,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从没人教过他要去关心注意别人,他就像一头隐居在城市中的孤独的狼,世界大事,社会新闻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有一天,他刚在浴室给恺撒三世洗完澡,新邻居找上门来了。
“我希望你不要在浴盆里给狗洗澡。我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我看到浴盆里有狗毛,还闻到了狗骚味。现在我可把你给抓住了。这真是岂有此理!”
赫杰吃惊不小,但还是回击道:“别人以前可从没反对过。我每次都把浴盆洗干净的。再说,它可是比大多数人都干净呢。”
“比我还干净?”她柳眉倒竖,双臂和颈项白皙如玉,身体散发出阵阵幽香,那样子就像个冲着他尖叫的水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脸涨得通红,“我知道它比我干净。”
“这点我不怀疑!”
赫杰从没想到过会有人因为他在浴盆里给恺撒洗澡而不高兴。不过,他一看见这么个漂亮姑娘站在浴室前,便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他从邮件中得知姑娘芳名伊登·鲍尔。
一天下午,伊登·鲍尔站在加里波第的塑像旁看着一群鸽子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盘旋飞翔。赫杰走上前去,跟她聊了起来。鲍尔小姐是唱歌剧的,她很快就要到巴黎去学习了。那天他请鲍尔小姐吃午饭。
星期天上午,赫杰准备去康尼岛看一个模特儿作特技表演,他在广场上遇见伊登后便请她一起去。在康尼岛,伊登乘赫杰不备,乘在气球下拴着的篮子里飞向大海的上空,大出风头。晚饭时,赫杰给她讲了一个阿兹特克王后欲壑难填,最后被国王用火焚烧而死的故事。
晚上,伊登·鲍尔转辗难眠。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偏偏对这个瘦骨嶙峋、面色青灰的画画的这么感兴趣,她身边有的是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谁的眼神也不像他那么富有挑战性。他审视着她,洞察她的一切。最令她受不了的是他在讲述那个野蛮的故事时瞧着她的充满怀疑、鄙夷和敌意的神情。她抽了支烟,可还是睡意全无,便穿上衣服,想到屋顶上去走走,谁知刚踏上屋顶,便被那条狗咬了一下。原来赫杰也在上面。
他朝伊登耸耸肩。
伊登没有动弹,也没作声。她微微垂下头,似乎在考虑。突然他一把把她抱住。伊登这才明白他的眼神为什么如此令她心神不宁。
两人紧紧拥抱着,背后是无垠的湛蓝天空。那情景就像赫杰当时的一幅画:两个人形,一白一黑,唯一能辨认出的是一男一女。脸形模糊难辨,但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形,只有这才是重要的,其神秘的美也正在此。
后来有一天,像所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吵架了。伊登和她的那些音乐朋友一起去了大画家艾夫斯的画室。艾夫斯非常热心,答应让伊登把赫杰带去见他,他会提携赫杰的。赫杰听了勃然大怒:“我要他提携?他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蹩脚的画家。”
“可你总得承认他相当成功吧?”
“他当然成功!画那种画谁都会成功的。在我看来,成功的是我!”
伊登瞥了他一眼,“你凭什么这么说?人家可是有仆人酒窖,还有马呐!要知道只有一种成功才是真实的。”
“没错,但决不是你说的那种。”
伊登满心委屈。她兴冲冲地回来,一路上幻想着赫杰飞黄腾达,想不到竞讨了个没趣。赫杰也受到了严重伤害。他把自己一切的秘密都告诉了她,在那一个个无眠的夏夜,他在屋顶上满怀激情地跟她谈自己对于一种崭新的艺术的构想,没想到在她的心目中自己只是一个不成功的画家!他决定出逃。
赫杰躺在沙滩上,看着月亮从水面升起。这世上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多的是,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姑娘如此苛求呢?他终于明白,伊登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奇迹,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神奇的事物了。她比艺术更为永恒。他要回到她的身边。
5天后赫杰回到了纽约。然而,就在前一天伊登去了欧洲,只给赫杰留下了一件还带有她体香的睡衣和一张匆匆写下的纸条。她为惹恼了赫杰而抱歉,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以为艾夫斯能对他有所帮助,没想到他那么清高。她非常想见到他,可是命运之神在敲她的门了——她信奉命运。她永远也忘不了他,相信他终有一天会成为最伟大的画家。
赫杰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今夜他不得不忍受今生最大的孤独。他非常了解自己,却还是难以相信一个女人会在他的怀抱中感到幸福和满足。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关了灯,坐在窗前的画凳上遥望星空。恺撒坐在地板上,头倚靠着主人的膝盖。
“来了,阿弗洛狄特”歌剧院顶上辉煌的灯光宣告了伊登·鲍尔的归来。她在巴黎获得了重大成功,现在终于衣锦还乡了。
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伊登在去经纪人处的途中,偶尔发现自己正在华盛顿广场。18年前她正是从这儿出发去追寻自己的命运的。她走下车,在广场上慢慢走着。她身穿毛皮大氅,脚蹬高跟鞋,手抵着下巴。故地景物依旧,还是旧日的树木,旧日的喷泉;还是那座加里波第高举着自由之剑的塑像。对面就是那幢红色的旧砖房。
“没错,就是这儿,”她回忆着。“我几乎能闻到那条狗的味,它叫什么来着?还有那个肮脏的浴室,那可怕的赫杰,不过他的确与众不同……”一群鸽子向着碧空飞掠而上,她抬起头来,惊喜地望着它们。竞然还有鸽子,就像她20岁那年的夏天一样自由飞翔的鸽子!
从经纪人那儿出来,伊登·鲍尔去找了一位画商。“你是否知道有个叫做赫杰的美国画家?”
“那还用说?他是现代画的先驱之一。他总是不断推出新的东西,还常在巴黎展出……”
“那么他是不是很成功?”
“这个,太太,成功有各种各样的。他备受年轻人的推崇,在艺术界影响很大。”
“人们经常谈论他吗?谢谢,我只想知道这些。”她说着站起身来。“谁也不愿做傻瓜,哪怕在年轻时。”
(习羽摘自1995年2月4日《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