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1995-01-01蔡平
蔡 平
一张特别“通行证”
7月,我顶着38度的高温,来到上海,走进歌曲翻译家薛范的小屋。
来之前,我已经知道他是残疾人,但当我见到他时,还是大吃一惊。他当时正伏在一个凳子大小的台子上写东西。听到我进来,没有抬头,只看见他满头的黑发和瘦小得令人疑惑的身躯。
薛范两岁时得重病导致双腿瘫痪,身体发育很不正常。7岁,和妹.妹一起上小学。高中毕业后考上大学,但去学校报到时,人家看到他的腿一点不能动,没有接收。回来后,他蒙头睡了好几天。
曾经有电视台为他拍纪录片,薛范不让拍任何表现残疾的镜头。当记者扛着摄像机要拍他拄着双拐的镜头时,他却在身后把房门关上了。许多与他通信多年的编辑,不知道他是个残疾人。而电视上出现的薛范,都是坐在轮椅上。
“如果我不是残疾人,你会来采访吗?”薛范问。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那也要将这事降到最低限度。我宁愿作为翻译家出现在公众面前,也不愿作为残疾人出现。记者总想把我写成拼搏奋斗的典型。把成功和残疾扯在一起,这对我是一种误解。不能走路的人也有整天玩扑克打麻将的。”
1953年,薛范翻译的第一首歌,发表在上海广播电台办的《广播歌曲》上,那一年他19岁。这首歌曲的发表,奠定了他的一生。
我问他都译过什么歌,他慢慢地说:“你说吧,说得出来的,几乎都是我译的。”
“《鸽子》?”“《重归苏莲托》?”“《一路平安》?”“《雪绒花》?”“《草帽歌》?”
我惊讶地问着,他不断地点头,最后笑了:“都是。都是。其中苏联歌曲有600多首。”
1957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苏联世界联欢节上,获得一等奖。薛范马上翻译好,寄给上海和北京两家杂志,两家杂志同时发表。他说:“在50年代,几乎没有一个音乐刊物不登这首歌,没有一个乐团和歌唱家不演唱这首歌。”
几十年来,薛范自学了英、法、俄、日等国外语,译配了几十个国家和地区的1500多首歌曲,编辑出版的歌曲集有30多种。其中流传最广的,是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十年动乱期间,有一天,他在街上,居然听到两位少年在轻声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尽管有些走调,但薛范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是我译的歌!”他说:“我听过不知多少中外歌唱家唱这首歌,但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令我动情难忘。我看见好多人放慢脚步或干脆停下来,回头看那两位少年。”
然而薛范的名字,却并不像他译配的歌那样著名。他有一大堆各种全国性协会会员的头衔,却一直没有职业。
到80年代,薛范译配歌曲的方式还是很原始的。没有袖珍录音机,只好向别人借。在电影院,他坐到最前排。即便这样,录出来还是效果不好,观众咳嗽、走路、说话的声音都能录下来。所以一次不行,还得再去。经常就坐在电影院的最前面的地上。回来以后,他一遍遍地听,记谱,记歌词。译完之后,还要定调。没有钢琴,就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让人家在电话里用钢琴定调。
61岁的薛范至今没有结婚,和80多岁的母亲住在上海的一套两居室房子里。母亲每月500多元退休金,薛范的稿费平均每月300多元。和薛范在一起,最令人惊诧的,不是他的残疾,他的成功,而是他对自己境况的坦然态度,和他的自理能力。
他开着残疾人电瓶车为我找旅馆,我快步跟在后面,弯腰听他说话。他让我帮他推车,上车,下车;在饭馆里,他让我把两张椅子摞在一起,以便他坐上去。对旁人惊讶的目光,他视若无睹。
在上海的饭馆里,他执意尽东道主之谊请我吃饭,我不肯,他就用钳子一样的手抓住我,阻止我结帐。
他说:“我愿意和健全人交往,愿意和年轻人交往,这样我就会感到自己是个健全人。我的心就很年轻。我已经把有关安乐死的文章留下来。要活,就好好活,做点事情。不活,你干脆就走。”薛范说这话时有些悲壮。
在北京,我和一个苏联歌曲爱好者钱光剑谈起薛范,这位40多岁的妇女说着说着,突然眼圈红了,哽咽起来。
“我从小喜欢音乐,但现在怕听音乐了,打开收音机、电视机,处处可听可见港台歌星在那儿顿足捶胸地爱得死去活来,喊得声嘶力竭,我实在不忍睹亦不忍听。我也弄不明白这样的东西究竟算不算音乐?也许我们人到中年,确有跟不上形势的地方,需要不断学习更新观念。但不管怎样变化,热爱大自然,热爱祖国,热爱生活,愿为这一切献身的情感总是积极的美好的吧?如果除了男欢女爱便不再有其他,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以前我只知道薛范老师翻译的歌,但直到去年他来北京,才知道他的境况。他一直没有工作,身体残疾得那么厉害,让人不忍看。第一次见到他,我难受了一个星期过不去。我现在很注意上海的气温,因为,薛范老师在那里。”
去年4月,钱光剑召集北京的苏联歌曲爱好者,专门给薛范开欢迎会。来者当中,有杂志的主编、翻译家、老博士,有处长、局长、总经理,他们最大的70多岁。有的身材臃肿,有的鬃发斑白,有的已经秃顶,有的站起来时,还要扶着沙发。
但是这些带着各种头衔的先生女士们,一扫往日的矜持,不论相识与否,都称薛范为老师,对他崇敬备至。他们争相演唱前苏联歌曲,《列宁山》、《纺织姑娘》、《山楂树》、《共青团员之歌》、《故乡》、《歌唱动荡的青春》……唱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永远唱不够。尤其是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更是被独唱、重唱、合唱了3次!就像是学生在给老师做汇报演出。
薛范说:“人们为我作介绍时,提起名字,对方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但如果说,这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翻译家,就立刻看到热情和惊喜的目光。在许多场合,这句话往往成了方便之门的通行证。尽管我翻译的六七百首苏联歌曲,不到我全部译著的一半,但在人们心中,我的名字只和苏联歌曲连在一起。”
的确,面对镜头,面对观众,薛范坐在轮椅上镇定自若,满面春风,侃侃而谈。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是沾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光了。
“我们并没有错”
和薛范在一起,我听到最多的口头禅是“这是错误的。”“这样是不对的。”
在上海期间,我们经常就一些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饭馆里,有个男青年在唱一首时下很流行的歌儿,我问薛范:“你觉得这歌好听吗?”
他不屑地说:“我不喜欢流行歌曲,所以就根本没听见。现在的流行歌曲,反映了一个民族音乐素质的下降,所以他们才觉得这样的东西是歌是音乐。”
“你是不是太绝对了?”我说。“年轻人喜欢流行歌曲,和他们的成长心理有关,50年代,不也是旋律优美的苏联爱情歌曲最流行么?”
他摇摇头断然否认:“那时因为我们没有,所以才唱苏联的。我们年轻时,爱读苏联文学,爱看苏联电影,爱听苏联歌曲,尤其是那些令人振奋的进行曲,它所表现出的理想主义、集体主义的精神世界之美,是流行歌曲中根本没有的。”
“你这是怀旧。西方喜欢和声,非洲喜欢节奏,东方人从来就喜欢旋律性强的作品。现在,让年轻人去喜欢那些战时的进行曲,不大可能,也不太正常吧。”
“怀旧又怎么样?”他有些着急。“一代人有一代人怀恋的歌曲。现在的年轻人到了将来同样会怀旧,可他们有什么歌可唱?
“现在大多数人只能做到善良,而不是崇高和理想主义。人类只有爱心是不够的。人类社会的发展,是需要精神的,我一直最崇拜岳飞、文天祥那样的民族英雄,可是现在,有谁还崇拜英雄?”
蜷缩在椅子上的薛范,谈论起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和集体主义,面色有些发红,声音也越来越大,引得临桌的人不时回头看我们。
这些苏联歌曲,究竟给了薛范他们些什么?
钱光剑的歌友们,在回忆过去时,讲了这样两个故事。
60年代末,我下乡到黑龙江。两年后被聘为代课老师,教俄语。一天办公室里,只有我和另一个老师在。备完课,我一边翻书,一边随意哼起《山楂树》,“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下面这句,应该是二部重唱,和起来非常优美。但在乡下,没有人会,也从来没人跟我和过。“……列车飞快地奔驰……”突然,对面传来浑厚悦耳的男声,在唱低音部,而且用俄语!我一下惊住了,歌声哽在喉口,呆呆地看着那位老师。不知为什么,泪水一下涌上眼眶。在那个被人遗忘的远离都市的乡下中学,第一次有人响应了我的歌!
原来这位老师是50年代留苏预备班的学生,在风华正茂的年纪里由于提了一条意见,被打成右派,发配到这里。
另一个故事是:
十年动乱期间,我带着自己的手抄歌本和心爱的口琴,来到军营。那时,外国歌曲中,只有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的歌曲还可以唱唱。
每年除夕联欢会,我的口琴独奏是少不了的重头戏。那年,我的一首《人民军队忠于党》之后,又加演了《打靶归来》,但还是下不了台。怎么办?我心里突然出现一个冒险的想法,吹一首苏联歌曲。
“下面请听,阿尔巴尼亚革命歌曲……”我刚吹了两个小节,就看到指导员狡黠的微笑,我不由得心跳加快。一曲终了,得了个满堂彩。
第二天一早,通信员来了,说指导员找你。我忐忑不安地走进连部。“好你个三班长,来了?”指导员严肃地说。我想坏了,准是昨天晚上的事,吹“苏修”歌曲,这还了得,心一下掉进井里。突然,指导员朗声大笑:“我可没想到,你还会给这么有名的歌改国籍。”我一下轻松了,原来指导员也熟悉这首歌。
北京的苏联歌曲迷认为:“苏联歌曲是当时的教育赋予我们的一种审美定式。我们这一代人就认为那是美的,包括苏联的进行曲。它寄托了我们的一种回忆,就像老一代人爱唱《延安颂》、《游击队员之歌》一样。”
显然,对于中国大多数中老年知识分子来说,这些苏联歌曲已远不是歌曲本身了。他们赋予了歌曲以太多的意义,政治、道德、理想……而对年轻人来说,歌曲,就是歌曲。
“我反对说怀恋苏联歌曲就是怀旧。”薛范和我争辩着。“我们当时并没有错,我们没有失落。而现在的年轻人却很失落。50年代,尽管有反右,有灾荒,但那是个崇尚英雄的时代。我高中毕业时,许多人考地质,考化工,他们难道不知道艰苦吗?
“那时人们都非常单纯,中国正处在旧社会向新社会的过渡,年轻人愿意把自己的青春投入到这样一个伟大的事业中去。这就是我们曾经失落的一种感情。
“可苏联歌曲对现在的年轻人能有什么意义?我甚至不提希望。在上海,演唱苏联歌曲这件事,做起来是很困难的。年轻人只是觉得好听,他们不喜欢进行曲。在年轻人当中搞理想主义很难推动。”
我说:“你又在下判断,而且下得没道理。”
“我下判断因为他们是错的。他们只讲个性,不讲集体主义,理想主义。你看,现在哪一个共青团员愿意佩带团徽?”
饭馆里,薛范的声音越来越弱,人们唱卡拉OK的声音越来越响。
突然,薛范的筷子不动了,他说:“你听,这个姑娘唱得还可以。”
我愣了一下,笑了。
“别把它提到不恰当的位置”
薛范在文章中曾经写到:“这不仅仅是对一个特定时代、特定国家和人民的怀恋,而是对更高、更深、更远的一种思想境界的向往和追求。
“我们怀恋苏联歌曲,因为它体现了对远大理想的追求,对崇高事业的奉献精神,对世界命运的深切关注。它不同于流行歌曲,它的所有作品中,都有一股使人奋发向上的力量,是对我们曾经拥有,而如今正在失落的许多弥足珍贵的东西的一种呼唤。”
我把这段格外激奋的话,念给一个女大学生听,她不以为然地笑了:“别说得那么玄。苏联文化不过是世界文化中的一种,苏联歌曲不过是众多外国歌曲中的一类,别把它提到不恰当的位置,把它和其他国家和地区的优秀文化对立起来。
“时代不一样了,社会矛盾也不一样。50年代国家刚从旧社会解放出来,百废待兴,需要一种共同的力量,抗击外来的压力,建设国家。当时只有依靠苏联,所以我们的文化也被它垄断了。
“而这一代年轻人,看到的是苏联对别的国家的侵略占领,是解体,凭什么非要对苏联歌曲产生感情?任何一种文化现象,都有政治和经济的历史背景。
“现在国泰民安,国家繁荣昌盛,可以充分自由地接受各种文化,可以充分自由地发展自己的个性,这不是很好吗?我们干嘛要束缚自己,只接受苏联的呢?
“我觉得流行歌曲反映的都是心声,它把唱歌的权利还给了老百姓,街上男女老少都能哼几句,是个人举起麦克风就能唱几嗓子。而苏联歌曲离我们很远。大多数年轻人听苏联歌曲,是因为它的旋律好听,其实并不太记词的意思。
“据我所知,尽管在那时,年轻人也是爱听《小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等歌曲,爱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和冬妮娅的故事。有人总把流行歌曲当作高雅音乐的对立面,可我没听出苏联歌曲高雅在哪里。”
一位清华大学的学生说:“在我们清华,学生一般都比较注重眼前,想好好念书,将来找个好活儿,或者考‘托福出国。有远大理想的不多。现在这个社会,我们自己很难坚持什么东西,大理想离我们太远了,树立远大理想只能招人嘲笑。即便有了自己的理想,也没有能力实现,还不如现实一点好。校园里生活太枯燥,理想、人生什么的又离我们太远,所以喜欢轻松一点的流行歌曲,离我们近一些。比如我来自广州,那里商业气氛太浓,在那边给我一种失落无望的感觉。
“就我个人来讲,我喜欢苏联歌曲。但如果让我回到50年代,只接受苏联文化,那太痛苦了。上一代人对我们的看法有些过激,他们不理解我们年轻人,这实际上还是属于代沟问题。”
“苏联歌曲这种热潮不会持续很久,它代表了中年人当时的一种浪漫和乌托邦色彩,”一位在北京的“老三届”冷冷地说。“这与当时的教育有关。教育太脱离实际,使学生整日沉浸在不现实的幻想中,一旦回到现实,就很难应付。尤其当现实把这一切打碎时,就更加怀恋产生这种想法的环境。其实,苏联歌曲流传下来的,只能是那些旋律优美的,节奏明快的,如《卡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在北京,一个老知识分子告诉我:“实际上,我们过去更确切地说是喜欢外国名歌,如《外国名歌二百首》,并不单喜欢苏联歌曲,像《蓝色的多瑙河》,像《鸽子》,都是很美妙的,只是国家有一个阶段只推崇苏联歌曲,喜欢其他国家的,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因此,那时候,也只有苏联歌曲最流行。”
中央乐团的老合唱队员黄培芳,则是把苏联歌曲作为优秀群众歌曲来评价的。
“苏联歌曲把群众歌曲推到了最高潮。而在此之前,在世界群众歌曲中,我们只能找到《马赛曲》。目前群众歌曲太少,能够让一个民族来唱的群众歌曲基本没有。我们当年的群众歌曲,通常都比较白,也许是中华民族被压抑得太久了,它需要一种爆发的东西。苏联歌曲没有那样直露的情绪,它很美,甚至有一种苍凉,这和一个民族的文化背景有关系。”
当我问到观众的年龄构成时,他坦率地承认:“当然了,也是中老年人占绝大多数,年轻人还是少。但不可否认的是,喜欢苏联歌曲的中老年人,只会越来越老。”
是的,人可以变老,但社会不会老,时代永远不会老!
薛范悲哀地连声叹气:“青年人只喜欢《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样抒情的歌儿,而且许多人连简谱都不识,要歌本有什么用?中央乐团音乐会特地挑了一些前苏联的进行曲,反响不大。虽然演唱会取得成功,但去听的基本上是中老年人,他们的年纪只会越来越大。
“贝多芬向往世界大同,我向往共产主义,我向往那种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人和人之间应该是互相帮助的,可是,我们这一代和下一代都看不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现在只有自觉清高,自我欣赏罢了。”
我说:“你这么悲观?是不是与外界接触少,不了解现实?我觉得年轻人还是有希望的,作为现代人,应该学会宽容,这样社会链条才能互相衔接起来。”
“我怎么不了解现实?”他说,“没有现实感,理想主义就是空中楼阁。正因为太了解现实了,对现实失望,我才更怀恋苏联歌曲。你看看现在的社会风气,我还能说什么呢?上梁不正下梁歪呀!”
“既然是自我欣赏,是自作多情,是吃力不讨好,你干嘛还干?”
“靠惯性,靠责任感。我还要生活吃饭。”
薛范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其实是一个社会。
离开上海那天,薛范把自己的书稿用纸包好,让我带回北京。他小声请求我:“能不能在报道中,别给我找麻烦,因为我没有工作单位,没有劳保。”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头一酸,点了点头。
接着,他小声问了一句:“你和你爱人,谁更喜欢苏联歌曲?”
我说:“他更喜欢。”
他没有再说话。
(隐泉摘自1995年8月29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