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杰作

乔建宾

久远的枯枣树

那是深秋的一天，一个瘦小的农村汉子敲开了刘玉安的家门。

“刘老师，俺家先勇得了骨癌。孩子让俺来告诉你，他截去了半条腿。”说话之间，声泪俱下。

刘玉安懵了。陶先勇，刚刚毕业3个月，好好一条生命，怎么一下子残缺不全了?他劈头问:

“截腿前怎么不告诉我?”

“您是高级人物，很有名，不会理我们。”

“那现在怎么又找我了呢?”

“大勇醒过来就哭，要找老师!”

刘玉安听不到说什么了，眼前浮现着大勇健康时的身影。这孩子在山东建筑工程学校上学的时候，曾和其他7个同学跟自己在淄博窑场做过壁画。3年零7个月，不分寒暑年节。每当春节到来，大雪封路，这群孩子从四面八方汇集窑场，陪老师共度年关，在壁画烧制阶段的最后一个隆冬，这些学生装窑、出窑连续工作，困倦之极和衣而卧在窑旁。那幅名为《和平·进步·自由》的壁画终于在1993年8月竣工，立在了学校的图书馆里。壁画的第一段叫《牵马人》，里面那个健美的少年就是陶先勇。做壁画的时候，学校里安排他来实习帮忙，他干得很卖劲，当时天冷，他却不住旅馆，常跟自己一起上夜班。

刘玉安马上坐车去了省立医院。这是1993年10月27日，陶先勇截肢的第二天。

看到刘老师，先勇的心情好了许多。医生却悄悄地告诉刘玉安:“你弟弟的成活率很低，一般在5%，术后顶多活5年。”

先勇的病是砍枣树碰坏了腿引起的。春天时，家里一棵老枣树没发芽，枯死了，就张罗着砍。先勇在树上挥斧子砍树权，冷不丁抡到了腿脖子上，当时极疼，但没出血，两三个月后，发病疼痛难忍，几次误诊延误病情，直至晚期查出骨癌。

经过近半个月的恢复，先勇要出院了。11月9日一大早，刘玉安好不容易找了辆车来接先勇，病床却是空的，先勇留了张条:“刘老师，我不会忘记您的叮嘱，加紧学习，自强自立。”头天晚上下大雨，这孩子刚锯了腿，鲜皮生肉的，一辆拖拉机就拉回了家，刘玉安心里一阵凄然。

先勇家住章丘龙山闫家村。几天后，一直放心不下的刘玉安打听着倒了好几回车才摸进了村。他给先勇买了件好看的毛衣。先勇家穷，适逢冬天，屋里又潮又冷，被褥能捏成疙瘩。第二次去，刘玉安给先勇买了条电褥子。得癌最怕受凉。

先勇爱干净，刘老师就带他到5里开外的澡堂去洗澡。孩子1米83的大个子，他爹背不动。

每回洗澡，先勇都高兴，一边洗一边吹口哨。刘玉安心里却难受，有点恍忽，这活生生的生命，难道真的会死么?

村头，拄着拐杖的少年

先勇已能摸出刘老师来看他的规律了，每次都在村头等，拄着拐，天冷缩着个脖，眯着眼盼着。他等的不全是刘老师，他是在企盼希望。家里只有2000块钱给他治癌，治癌20个2000块也不够。刘玉安也明白，他已不单单是先勇的刘老师，他是一条生命的支柱。

四五年了，先勇几乎在刚懂事时就在刘老师的影响下长大，他头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古希腊，什么叫美。刘玉安心里清楚，他不能丢弃这个孩子不管，那样会让他不相信这个世界。

先勇要定期到济南西郊的肿瘤医院化疗，每次陪他去医院，刘玉安看到癌症病人一张张痛苦、失神的脸，心里就发紧。他也时常觉着别扭，心里有些失衡。他从小在一个优越的家庭长大，长大考上山东艺术学院学壁画，眼前出现的，多是美的人、美的景、美的事物，可自打上一幅壁画完成，他已半年没有创作的欲望和灵感了。

他眼前也总浮现先勇立在村头等他时的那副样子，如果现在不管了，这孩子只有等死，那他会受良心谴责一辈子。他也常想起先勇和他做壁画时的样子，想给先勇装条假肢。

村里的人都躲着先勇，说他得了恶病传染，刘老师每次来，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有的还捂鼻子。1994年3月5日，山东省文化厅为刘玉安的浮雕壁画召开鉴定会，来采访的山东电视台记者祝丽华听说了陶先勇的故事，说要到先勇家去看看。刘玉安挺高兴，他想让村里人也看看，这病不传染。

截肢后的头两个月，先勇一步也不想出家门，就是出去，也是低着头，溜着墙边走。后来他跟祝丽华说:“过元旦的晚上，刘老师和我一起到村头公路边上的饭馆吃饭，以后，我就敢出门了。”

想活着，活着有多好

1994年3月14日，是陶先勇的19岁生日，这孩子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在日历上写下“大勇生日”，张罗着要过，实际上，这时，癌细胞已双肺转移。刘玉安特意为先勇买了新眼镜，约了他的几个同学来祝贺。那天，生日蜡烛映红了先勇那张年轻的脸，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过过这么浪漫的生日。

3月25日，刘玉安带先勇到济南假肢厂订腿，他想让先勇看到一条新腿，就是死也不能瘸着，上万元也装。

途经学校时，先勇断腿后第一次看到了以他为原形的《牵马人》。他仰着脖子，一条细长的泪滴下。先勇妈哭得更厉害。

假肢厂的人告诉了一个意外的好消息:石家庄假肢厂康复中心有一种极灵验的药，起死回生，专治骨癌术后肺转移。大家都兴奋，长途电话直接拨到了石家庄，约定立即起程求医。

刘玉安心里激动，以前总是在纸上创造生命，今天能在现实中真正复生一条生命，他有点开始为自己骄傲了。

石家庄成了希望的土地。

3月28日，先勇服上了“仙界回生液”。这药一服就800元，刘玉安没有迟疑，见不见效要看20天以后的复查。

刘玉安手推轮椅带先勇逛了趟商店，买了双“奇安特”鞋，还买了件牛仔上衣，改装后先勇很帅气。刘玉安看着，心想，这么好的生命，死了太可惜，假如真的会死，让他感受一下美好的衣服，花钱也值了，比买寿衣强，何况明天要给先勇安假肢，活着就要让他美。

4月4日，先勇重新站起来了，写在脸上的微笑在说:不会再有人看出我的残疾了，甚至还可以用这条假

1994年11月23日，34岁的青年壁画家刘玉安和他的学生们创作的异形榫合陶板浮雕壁画《和平·进步·自由》，获得了1994年度文化部科技进步一等奖，并同时获得第8届全国美术作品大展壁画大奖。专家们说，这幅壁画与作者本人挽救骨癌学生的故事构成了一件完美的艺术作品，这是画品与人品的统一，没有高尚的人品，就不会有完善的画品。肢打篮球、骑变速车。

刘玉安激动着，壁画上先勇有腿。现实当中重新还给先勇一条腿，艺术和现实统一了。

4月18日，复查有了结果，X光片显示，服药20天，肺部肿瘤没增没减，医生说这就是胜利。大家也都像看到了曙光。跟踪拍摄的祝丽华问先勇现在最想干什么?先勇说:“回家”，他已经感到了身上力气越来越少。

刘玉安想带先勇去北京看看，先勇乐此不疲，他从小就喜欢大海，但还是想先看北京，因为北京不容易去。

4月19日，先勇平生第一次来到了天安门广场，暂时忘却了病痛，心像风筝飞上了天空。黄昏，坐在暖融融的广场上，刘玉安下意识地问先勇:“怕死吗?”“想活着，活着多好。”先勇细声慢气地答，仰头打量着天上一只“鹰”，那是一只风筝。

他们去吃了肯德基、汉堡包、巨无霸，坐着“面的”在长安街上跑，先勇目不暇接。一同来的先勇他妈说:“先勇你有福气，县长得病也不就这个待遇，你奶奶这辈子还没来过北京哩!”

从北京回到闫家村，从村口到家门，先勇是甩了双拐用假肢走回家的，村里人都出来围观，像看一个英雄的凯旋。

归宿，在大海的怀抱里

刘玉安还是隔三差五地去看先勇，顺便捎上贮存在自家冰箱里的已不再是灵丹的药——先勇说，他连洗脸的力气也没有了。

癌细胞在飞快地转移，先勇的上臂淋巴腺肿起，冒着尖尖在长。

5月8日一大早，刘玉安正在上课，先勇妈打来电话，半夜先勇说自己快不行了，快找刘老师。刘玉安火速赶到先勇家，先勇大口喘气脸已憋红，刘玉安抱起先勇直奔急救室。这孩子已一步走不动了。

先勇所在的章丘工业设备安装公司的领导拿着支票来了，要给他的职工垫付医药费。

先勇稍稍平静了些。

刘玉安想给先勇理发，他的头发太长了。没人愿意到医院里来给病人理发，满章丘城找，两个女理发员才跟着到了病房，先勇说要剃个和老师一样的NBA美国职业篮球队员发型。理完发，刘老师又给先勇洗了头，换上一件新买的圆领衫。先勇拿来镜子照，欣慰了一会儿，脸上消失了病痛的表情。

刘玉安给先勇泡洗衣服，从他口袋里掏出了70元钱和自己的电话号码。从石家庄回来后，刘玉安每周给先勇70块钱营养费，这一周他已经吃不动了。

先勇喘得更厉害了，昼夜呼吸困难，近10天没合眼。

5月15日，先勇提出，假如不能治了，就去大海。

5月16日，先勇提出要见肿瘤医院的史培泉大夫，史大夫的出现，奇迹般地平和了他的痛苦。刘老师送史大夫走后，先勇一个劲问老师什么时候回来，他已经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夜里，先勇的脸色格外地好看，眼睛大大的，脸干干净净，目光清澈如水，他和老师说了许多话。

5月17日早7点，正是太阳初起的时候，19岁的陶先勇偎在刘老师的肩旁，永远地闭上了他那双满是依恋的眼睛。

刘玉安恍忽了，他不知道艺术永久还是现实永久，一个小时前还会说话，肌肉有弹性，有思想，会眨眼的躯体，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盆子骨头碴碴。刘玉安心里一片空白，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先勇终于摆脱了自身的病痛，死去之前还带走了一点人间的温暖，他毕竟感受到了人情的美好。

迎着夕阳，刘玉安领着哀魂未定的先勇爹妈和妹妹，捧着骨灰回到了已是华灯初上的济南城，当晚住在学校，这一家4口终于平静地团聚了。

5月21日，青岛美丽的石老人海湾，先勇骨灰撒海。刘玉安和先勇爹捧起骨灰撒向浪花，耳边回响着涛声和骨灰发出的金属般碰撞的声音。海鸥低回，大海用宽阔的胸怀拥抱了这个年轻的生命。此时，连日阴雨的青岛一片阳光灿烂。这个活着没能见到大海的生命，终于在大海热情的波涛里，寻到了他最后的归宿。

先勇妈跪下了，嚎啕大哭，“老师，俺替先勇谢谢你了。”他爹、妹也跪下了。刘玉安挨个扶起，失魂落魄，大脑一片空白。

从大海返回城市，重又回到正常生活中来，刘玉安在他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人能的时候，很少去想自己也有不能的时候，当我不能的时候，有人也这样待我，这世界该有多好。”

10月17日，深秋。先勇妈敲开了刘玉安的家门，背了一袋子黄豆，先勇生前曾告诉过他妈，刘老师喜欢喝自己磨的豆浆。先勇妈眼圈红了一遍又一遍，对刘老师说:“以后不来了，想起孩子心里难过。”临走时她还跟刘老师开了个苦涩的玩笑:“好几万块钱就买了一袋子黄豆。”

这一天，陶先勇去世整5个月。

(张友摘自1994年12月17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