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向您敬礼
1994-08-24张宇凌
张宇凌
妈妈,绿色是您的颜色。因为云南的雨林是绿的,军营是绿的,帆布急救箱是绿的,压缩饼干筒是绿的……更不用说那件旧军衣,薄薄的,软软的,几十年也退不掉的那泛着淡白的橄榄绿啊。
“解放军阿姨,”您也许还记得这个两岁孩子的声音。刚从外婆家被接到您身边,我这样叫了您一个多星期。那时您和我一起(您第二次,我第一次)懂得了母亲的含义。
红色、白色、绿色;鲜血、白大褂、新生命,便是您的全部。天不亮,那嘹亮的军号声中,操练的队伍里,您带着我一起正步、齐步、稍息、立正;中午,您点燃煤油炉,打开一个个我爱吃的军用罐头;夜幕降临,您躺在值班室的小床上,不敢轻易动弹,怕惊醒了身旁这个小东西的甜梦。
边疆教育条件差,您经常用一根粉笔教我识字。有一次在会议室门外等您,我便用粉笔把您和自己的名字写了满地。
仿佛天生就像您一样热爱军营,热爱战士,我像一只在病房里穿梭的小黄莺,四处唱啊跳啊。还记得那个为伤病员开联欢会的夜晚,我是怎样又歌又舞又报幕,抢了省里下来的专业演员的风头。
是您使我有机会听英雄们讲他们的故事,是您和我一起,在那个南疆独有的、永远放着带露鲜花的陵园里默默伫立……作为一个身兼副院长和科主任的女军医的女儿,也许会失去许多;可我要为我所得到的,深深地感谢您。
最难忘的,是那一次分离。那次您要参加前线医疗队。那次我第一回明白,上前线除了能带回子弹壳外,还有要严峻得多的意义。晚上,我把您搂得很紧,发誓坚决不闭眼却终于含泪睡去。睁眼后,发现自己已在被人送回外婆家的途中。我不像个孩子一样,偷偷地哭了,哭湿了裙子、膝盖和手臂。您刚一回来就到昆明开会。为了这一天的相聚,我和外婆便从山城飞向春城。忘记了是怎样从外婆的怀中被接到您怀中。只记得惯爱叽喳的我没说一句话,只是把脸贴在您的脸上,紧紧地,用我稚嫩的脸颊去感受您那在高原风吹日晒得粗糙的皮肤,感受那股无可替代的母亲的芬芳……真的,一句话也没有,只有不知谁的泪沿着我们的脸颊滚落,使它们贴得更紧,更紧。外婆含着泪在一旁为我们“记时”。整整20分钟。一个5岁女孩和她的母亲也许无意中创造了一项吉尼斯纪录。可很难想像,这20分钟就占了我们相聚时间的三分之一。
就这样一直天南地北地分离。“那会儿真是怕闲着,一闲着就想你们,就止不住地掉眼泪啊。”您叹息着。身旁的桌上放着从那时起就跟在身边的“降压灵”。
就这样绵绵不止地思念。思念中的人,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也是孤独的,沉默的。而当一个小孩子开始独自发呆,情深意长地思念的时候,她一定开始长大了。所以,妈妈,我还是要感谢您给我带来的这种思念啊。
如今,18年的木兰行早已结束了,12年的相思梦早已圆了。在离开那个边陲小县太远太远的首都,在比那间值班室大得多的苏式老房子里,妈妈,我们又并肩走过了多少迷惘和困惑。
您不习惯脱掉军装的滋味,便愣把制服改成不伦不类的外套,只为了那又黄又旧的微榄绿。至今,衣柜里除了您喜爱的绿色,就是那种泥土般的黄色,尽管,它和您那种黧黑的脸色并不相配。
您不习惯工作的轻松,人事的综,家务的繁杂;不习惯自己的更年期和我们的青春期。您惊异地发现我们有时会很伤您的心,那已不能简单地解释为顽皮、淘气。
但妈妈,我要请您相信,虽然这时我已不爱向同学们自豪地大声嚷嚷:“我有一个解放军妈妈!”虽然有时“妈妈”那后一个音节会被悄然省去,连头一个也变得含糊无力。也许我还没有扛得起国徽的头颅,没有端得起枪的手臂,没有不怕死的胆量,甚至没有戎装卫国的壮志,但女儿不仅继承了您黧黑的肤色,瘦小的个头,更继承了您那充满了生命活力的绿色的灵魂。而一棵树,只有有了绿魂,才是一棵真正的树。
每当在五光十色的人流中,碰见步履坚定浑身着绿的女军人,我总会从心底产生那种儿时对母亲的神圣的敬意。妈妈,我知道您一向不爱我那些软绵绵的诗歌,所以今天,当我即将结束高中学业、开始新的一段生活的时候,我只想像儿时那样,戴着您的军帽,庄严地把手举向额际,请您来检阅我吧。
妈妈,向您敬礼!
顾德希老师评语:
这是一篇直抒胸臆的散文,充分抒写了对“妈妈”的理解、感激和崇敬。在这里,“妈妈”不仅是个人的母亲,还应看作老一辈革命者、建设者的代表——也就是说,本文所抒写的内容还有着更为深广的社会意义。怎样看待我们的前辈,这是青年是否趋于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本文不是抽象地谈论这一问题,而是饱含深情地诉说了自己的心曲。
善于在大量细节的描述中抒发思想感情,是本文写作上的突出特点。退色的军衣、黎明的操练、值班室的甜梦、地上的粉笔字、晚会的风头、陵园的伫立、难忘的分离与短暂的相会……这些细节质朴无华,却很有表现力,既是至情的流露,又从某个侧面反映出“妈妈”的精神面貌。
本文在线索安排和详略处理上,显然也经过深思熟虑,这对本文内容的表达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编者注:欢迎各地中学选送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