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心
1994-08-24张卫民
张卫民
(一)
每个诚实的人都不会怀疑自己爱情的坚定。
尽管在恋爱中,有许多东西是晦暗不明的:我在恋爱中的位置,她是否爱我,还有,昨天她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些疑问反而激起了我们的热情,这种热情又把恋爱自身喂养得更加强大。疑问越多,我们的恋爱心迹越是大起大落,它突兀、嘹亮,在一阵柔和的呢喃细语之后,突然换上一种狂放的姿势。它的颠狂连我自己也吃惊,常常在不顾一切地表达之后,我们才懊悔地想:“我这样做恐怕是吓坏了对方。不过,她会为此感动呢!她接信以后的冷淡说不定是个好兆头……”
一切都是疑问,唯独我的忠诚是确定无疑的。我在恋爱中发狂,唯独对我的忠诚有一种清醒的自觉:我的忠诚甚至在被遗弃之后也不会改变,一首诗说:“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刻……”而我只爱你衰老的脸上那痛苦的皱纹。瞧,我的忠诚已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为我穿上厚厚的思念的铠甲,以抵挡失败的进攻。
至于变心,那可真是可笑,那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我想到他们的变心,内心的轻蔑真是无以复加了。
(二)
一个极其偶然的邂逅:那个人温和而美丽,仿佛生活的烦恼从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印记。即使我对美怀有偏见,我也得说,她是美的。那种生机勃勃的美透出一种野性的力量,仿佛是自然的化身。她站在那里,微笑着。
我突然感到一个残酷的对比:我所忠诚的对象比不过她!一种巨大的空虚油然而生,从头顶到脚底,我全身冰凉,我不能相信,我所爱的人居然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居然有人比她更可爱。
为了掩饰我的惊恐,我拼命和另一位朋友打趣,那个朋友显然也被震住了,一种无条件的投降,常常发生在一个瞬间,不问情由,如同爱情的降临——我们忘掉了来意,争着说俏皮话,拼命把天性中轻浮的一面抖落出来。
惊魂稍定,我发现,忠诚的合唱已经变得微弱了!我凄凉地想:忠诚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了,没有一丝回报的三个月哟,朝思暮想的三个月哟,真难为我了1我居然干出了一个时代罕见的奇迹:用幻想造出了一个物理学家梦寐以求的永动装置,借钟摆的回摆来推动下一轮摆动,也就是说,用思念维持思念,以忠诚喂养忠诚,更准确地说,忠诚吞食忠诚,以维持下一轮的忠诚。它的根基是如此脆弱,以至于经不起一个意外的诱惑。
假如这个刚刚邂逅的人爱上了我,我该怎么办?如果我诚实,如果我有足够的清醒,难道我不会看见,过去的执著、迷恋、热情和等待岂不都成了漂亮的言辞?我开始感到一种隐隐的冲动:干脆……
虽然这个蠢蠢欲动的假设很快就被理智镇压,但它已经搞乱了我的阵脚,忠诚的大堤似乎已经漫开了一个缺口,我拼命调遣抒情的回忆,来抵挡自己可能的背叛。我在不知不觉中背诵彼特拉克的一句诗:“教会我恋爱的美丽的眼睛,永远永远不会看见我变心。”
(三)
无论我怎样安慰自己,“变心”已经出现了,首先是作为一个语言上的事件。它的突然出现把我弄得不知所措,在这种迷乱中,我居然可以挑剔我的对象了。她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神,我不再假定她的高洁、专注。我开始假定:假如她遭遇同样的情景,要是一个迷人的堂·璜站在她面前,她会怎么办?
一身冷汗把我抛入深深的虚空,忠诚居然如此脆弱,而它过去居然是我爱情的全部,甚至是美德的基石!它抵挡不住“变”。我知道,它有一种逸出我控制之外的力量,它甚至能反过来控制我自己,所以把它还原到生活中,一个“变心”的举动足以葬送爱情。它为爱情定下了一个虚无主义的基调:凡事皆有变,在爱情中,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连生命也会逝去,你所坚持的忠诚何从立足?你怎能不让自己的恋爱良心在欲望和诱惑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