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中的历史”
1994-07-15于飞
于 飞
《读书》曾刊有一篇题为《读<明、清建筑二论>》的文章,作者在结末写道:“现行的中国建筑史体系是一个汉族本位的、官式本位的体系。这是一个按年代分门别类介绍古建筑的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一些重要的史学内容不大可能展开。不突破这个体系,中国建筑史恐怕不大容易有突破性的进展。”(见一九九一年第一期)如何实现这一突破?本来以为这是留给他人作的题目,但三年后,一部《楠溪江中游乡土建筑》问世了——原来作者自己已经果毅而行。
楠溪江在浙江省东南部,是瓯江下游北侧的最后一条支流。“澄碧浓蓝夹路回,崎岖迢递入岩隈”,山间水涯参差人家组成的一个个古村落,便因这山与水的守护,而奇迹般地保存了一种古老的文化景观——铺设着细巧图案的石子路,质朴而自然的蛮石墙,托出一条柔和弧线的瓦屋顶;池塘,石桥,路亭,溪水中的
楠溪江最古老的村落苍坡村,历经一千余年的沧桑,竟仍保留着旧有村落规划的风格——文房四宝的建筑格局!古寨门、宋式古亭、明代民宅、望兄亭、仁济庙、水月堂……,一如旧观。
初建于宋代的芙蓉村,宋末抗击元兵,遭到全面焚毁,至正元年(一三四一年)重建后,至今,也依然保存着与六百多年前大体相同的聚落规划面貌
大致保存完好的,尚有这些血缘村落中的礼制建筑——宗祠。如廊下村朱氏有宗祠十八所,现存十所;芙蓉村陈氏有宗祠十八所,现存十二所。苍坡村的李氏大宗,塘湾村的郑氏大宗,豫章村的胡氏大宗,等等,大抵古貌犹存。据调查者考证,这些大宗祠多创建于明代,居然幸运地未遭毁坏。
有意思的是,在楠溪江村落里,极少有真正的佛寺和道观,大量的庙宇都是“淫祠”,即陆游在《野庙记》中所记述的:“瓯越间好事鬼,山椒水滨多淫祠。其庙貌有椎而毅、黝而硕者则曰将军,有温而厚、晰而少者则曰某郎。有媪而尊严者则曰姥,有容而艳者则曰姑。”总之,供奉的都是一些活在乡人传说中的神。百姓椎牛击豕,不辍牲酒之奠,虽官方屡禁屡毁,而不能止。这是原始自然崇拜的遗意,也反映了乡人讲求实用的一面——他们只是按照实际需要,功利地向这些掌管现实生活各个方面的杂神与半神“投资”。想到提倡事功、讲求经世致用,反对空谈性命的永嘉学派,是同佛道两家关系绝少的,竟也是与这些乡土文化有着直接的关联?(叶适少小生活在楠溪岩头村,并就学于当地士绅刘愈)
保存至今的义塾、书院、读书楼、文昌阁、文峰塔、戏台、进士牌楼、状元街,和其他以教化为目的的建筑物,则显示了楠溪江流域的文风之盛,文运之隆。
依丽水湖而建的丽水街,是一条统一规划、一次建成的商业街——这是民国以后的事了。不过虽然是商业街,却依然未脱楠溪江文化中固有的人文精神——
丽水街的北端是献义门,长湖在这里宽不过十公尺,西岸就是一座茶馆,方方的、轻巧的美人靠映在水中。闲闲地啜茶吸烟漫话今古的老人们,身影也在水光中修忽荡漾。丽水街上虽然熙熙攘攘,但美
人靠外则是一片水色,秋芦夏荷,有看不尽的风光……
沧桑岁月,逝水如斯。往日幼渺,溶掉的,随水而去;凝固的,铸就这乡间的“音乐”。它是历史与现实的叠印,虽不甚分明,却是活生生的。
楠溪江流域,是地理区域,方言区域,也是一个有相当独立性的文化区域。楠溪江的下游,是今天的温州。它曾是西汉东瓯王的都城,以后,则是谢灵运、裴松之、王十朋、楼钥等人做过太守的永嘉,是产生了一批理学名家,并孕育出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的永嘉。群彦汪洋,岂不是江山之助?只是温州很早就开放了,能够显示其独立文化品格的乡土建筑多已无存。调查选取了距此不足百里的楠溪江中游——今天的永嘉县境;这里山环水绕地,正闭藏了古老文化的一脉遗存。
楠溪江流域的繁荣,始于北宋。据《宋会要辑稿·食货一六》,北宋熙宁十年,永嘉县税场的商税,已达两万五千三百九十一贯六文,远远高出全国各县平均商税的数额。叶适赠永嘉县北务监税官诗云:“何必随逐栏头奴,日招税钱三百万”,诗人之言未便引为实据,却也可见南宋的一般情景。
与经济发展齐头并进的,是令人惊叹的文化高峰。自唐迄清,永嘉共有过六百零四位进士,宋代五百一十三位,其中南宋一代即四百六十四人。叶适之前,这里已有传播洛学与关学的周行已,创立事功学说的薛季宣;至叶适,更与朱、陆二派鼎足为三,创为独张一帜的永嘉学派。
为什么商业经济发达之后,没有形成文化贬值、物欲横流的局面,反而相应的,文化事业郁郁彬彬,不仅名贤辈出,儒豪接踵,且孕育出一个自创一格的学派?经济与文化,其发展,孰先孰后?孰因孰果?抑或互为因果?
从《楠溪江中游乡土建筑》中,可以看到植根于乡村社会的一个古老、坚固、适合其内部生存与发展的文化传统,如《人文篇·耕读生活与山水情怀》中谈到,各个宗族都在家训、族规中明文规定,子弟务必要读书。
《珍川朱氏宗谱·族范盟辞》里说得很明白:“不学则夷乎物,学则可以立,故学不亦大乎,学者尽人事所以助乎天地,天设其伦,非学莫能敦。人有恒纪,非学莫能叙。贤者由学以明,不贤者废学以昏。大匠成室,林木盈前,程度去取而不乱者,由绳墨之素定。君子临事而不骇,制度而不扰者,非学安能定其心哉。是故学者君子之绳墨也。”对文化的这种深刻理解和热烈追求,给楠溪江深山幽谷里的村庄笼罩上一层浓浓的书卷气。
现在看到的家谱,已是后代(以清代为多)所修,但其中包含了历代积累下来的材料。读书的传统,自然也不是形成于一时一世。楠溪江古村落多是五代末季闽地仕宦人家避乱北迁所建,又以单姓血缘村落为多。它一方面有着很好的文化基础,一方面又有着较强的传承性。其生存与发展,便始终孕育在“郁郁乎文哉”的人文环境中。读书为求明理,读书为求做人。至于为士、为农、为商,不过是对生活方式的不同选择。陈亮在《与石天民书》中写道:“亮为士、为农、为商,皆踏地未稳”;“踏地未稳”是“为”的结果,又可见他对“为”的选择与转换可以很随意。然而不论“为”什么,退而耕读,仍是归宿。“永嘉四灵”之一的徐照有诗云:“自锄畦上草,不放手中书”,此用《汉书·儿宽传》中的“带经而锄”,却也未尝不是当日生活情境的实录。耕读习尚如此,经济的发展,本应成为文化事业兴旺发达的助力。
另一方面,经济发展的程度,尚不足以冲破与瓦解这一地域旧有的文化传统与秩序;在此限度之内,二者当可并进。此后数百年,经济的发展也始终未超过这个程度,相反的,相对于这一高峰,成为低谷。因此,经济对文化,始终没有形成负面的作用。靠着深厚的文化传统,它可以长期保持自己的文化品格。
《楠溪江中游乡土建筑》以数百幅照片、测绘图,并十二万字的研究报告,展示了这样一个有着独立文化品格的乡村小社会。从乡村建筑规范的严整有序,公益建筑的完备发达,以及从几种宗谱中所转引的宗族组织法中,可以清楚见出乡村社会组织的合理与严密。或者可以说,这是一个相当完整的乡土文化活的标本。
与南北各地常见的内向院落式民居不同,楠溪江的乡土建筑是外向的,开敞的。房屋如此,院落也如此。型制多,形式灵活,且时出巧思,很少模式化,活泼泼地见出个性。这些特点,是地理环境所致,却也有人文因素在内——是否更有一种礼乐文明的文化气候?不是有一支古老的歌么:“天之牖民,如
走过了它的辉煌时代,明清以降,已不复“人物满东瓯”(陈亮:《南乡子·谢永嘉诸友相饯》)。楠溪江流域的古村落,似乎只是一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永远的桃花源。明代地理学家王士性在他的《广志绎》中记道:“台、温、处山海之民,猎山渔海,耕农自食,贾不出门,以视浙西,迥乎上国矣。”这稳定和谐的礼乐教化之乡,固民风质朴淳厚,俨然彬彬上国之风,却是由此见出它停滞不前的一面。只是,打破这种稳定,打破这种和谐,是否就是发展的必要条件?
进行如此深入细致的实地调查,是需要艰苦的努力和支持这种努力的毅力与精神的。而这样的文化抢救工作,也同样需要物质力量的支持。据说继本书之后,又将有《新叶村乡土建筑研究》、《诸葛村的乡土建筑》陆续问世。并且,还有新的课题准备列入调查研究中。支持这一系列乡土建筑调查的物质力量,来自海峡彼岸的一个文化基金会。又闻知《楠溪江中游乡土建筑》已名列台湾一九九三年十大畅销书榜首——是因为乡土建筑带了历史的厚重,还是因为历史在建筑中显见了鲜活的生命,而特别具有一种动人的魅力?但无论如何,在这过去的时代的最后纪录中,为人们留下了对往日的思索和对未来的关怀。
(《楠溪江中游乡土建筑》,陈志华、楼庆西、李秋香主持,台湾汉声杂志编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