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到底是什么?
1994-07-15扎西多
扎西多
中国知识分子“说大话、谈大事”的嗜好,近年没少遭到非议。这些非议鱼龙混杂,其中既有市民阶层挟带反智主义、实用主义倾向的攻击挖苦,也有九十年代文化政治精英们退居边缘、学者们退回书斋后的自我反省。但无论如何,对一味好大的种种隐患,大家总算有了一点意识。可是,翻阅一下在文化人当中一向雅誉甚高的《读书》杂志,你会发现知识界今年谈论得最热烈的,竟又是一个大得吓人的话题:“人文精神在中国是否失落了?”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尽管坐而论道一向是很多读书人对付各种危机困境的老办法,这个大问题这回能在文化界一石激起千重浪,恐怕因为它不仅搔到了众人嘴头痒处,实在也触到了心头痛处。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失落,是不少文人学者近年真实的生存写照。他们当中有些人更认为,目前中国社会物欲横流、理想和真诚遭到嘲笑践踏、人文学科危机重重、雅文化在商品大潮中急剧贬值,这一切不仅影响到他们自己的生活,而且正在深刻地威胁着国家和民族的未来前景。
于是,问题一经上海几位中青年学者提出,立即引来群情激昂的回应。《读书》从今年三月起开设专栏论坛,陆续刊载各地学者文人就此进行的笔谈,讨论至今不衰。
题目出得大,讨论涉及的范围更大,比如:如何看待中、西人文传统之异同?如何评价近、当代中国文化启蒙运动和知识分子以文参政的得失?如何评价当前中国社会的商业化?知识分子怎样才能真正职业化专业化而又不沦为机械狭隘的教书匠?怎样在中国为“人文价值”建立起不亚于钱、权的第三种尊严?怎样面对当今中国现实重建理想和文化?
对这些问题,众说纷纭,讨论的口气、视角不尽相同,其中有愤世嫉俗的痛切,针砭现实的尖锐,也有坦率的自我批评和诚恳的反省。当然,指点江山、高谈阔论古今中外之际,也不免有点群儒清议、夸夸其谈的味道。虽然讨论中心是知识分子的自救自重,字里行间一股失控、枯竭的焦虑,但还是有些人流露出对通俗商业文化的偏见蔑视。有人强调“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在呼吁“重建”、“整合”、“引导”的急切言辞间,表现出传统的中心主义情结,那份“拯救文化、扭转天下颓风恶俗,非我等其谁”的古道热肠,也显得有点老派过时和不自量力。
果然,这场讨论很快引起了非议。话说得最损的恐怕是北京作家王朔。他认为,有些人现在大谈人文精神的失落,其实是自己不像过去那样为社会所关注,那是关注他们的视线的失落。人文精神要体现在对人本身的关怀上,而现在有些人的呼唤,实际上是要重建陈腐的社会道德。又说:“当作家把自己穷死,那真不叫本事。”
话说得固然不无道理,甚至一针见血,但未免失于偏激简单,露出王朔对读书人一贯的刻薄。这位“爷”一没上过大学、二没出过国,笔下常有一股阶级仇、民族恨。虽然他的作品也巧妙地讽刺了正统老左意识形态,可挖苦起知识分子和洋人来,往往更加不遗余力。文化人、老外、港台侨胞可以说是他的重点调侃打击对象,永远被写成一批愚不可及、小丑式的可笑人物;与他自己身分经历相近的一群市井无赖式的小人物,则永远被写成精明幽默,洞彻世情,可亲可爱。谈不上客观大度,倒是颇有爱憎分明的痛快。八九年后,这类文学借助影视、小报等商业媒介,风行一时,同时得到平民百姓与政府部门的青睐。
商业“大腕儿”们成为主流文化之后,名利双收,种种火爆得意,与大批昔日文化精英的退隐寂寞形成鲜明对照。而在后者看来,目前大陆社会里痞子文化猖獗、庸俗世故的犬儒玩世态度甚嚣尘上,前者实在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发起此次“人文精神是否失落”争鸣的几位上海学者中,早就有人公开指斥王朔式调侃文学的“媚俗”、“油滑”,认为这类精明的市侩哲学对早已没人相信的正统意识形态的“消解”,属于小骂大帮忙,不仅安全,而且早被默许,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而真正被消解掉的,是理想、诚恳、执着、尊重别人等这样一些做人的基本信条,以及反抗的激情与信念。
总之,学院精英文人们与市井商业文人们之间的对立攻讦,远非一日之寒。某种程度上,这是一场各怀刻骨情结的雅、俗文化之争。倘若按王朔的逻辑推断,其实双方都不过是在争夺社会对自己关注的视线,双方都是在拍着胸脯嚷嚷:“我们代表的才是真正的人的价值!”如果主流、中心、时尚只有一个,那局面的确是一槽难容二马,有你没我、你死我活了。
不过,这类散发着党同伐异气息、彼此夸张和简单化的攻讦,除了显出转型期社会中雅俗之间的价值迷乱,显出文化人之间某些根深蒂固的成见与紧张的心态,其实倒也不过是打打嘴仗而已。实际上,近年大陆社会文化一个最重要的转变,就是伴随市场化商业化而出现的政治大一统的淡弱和文化空间的日渐多元化。不论高低雅俗,许多不同的观点、文章都可以发表出来,无所谓胜负,也不会有人为此丢饭碗或者进监狱。雅俗论战,虽然双方还时或使用些危言耸听的辞藻,彼此扔几颗手榴弹,远远看去硝烟四起,其实早已没了昔日“老左”与“走资派”争斗时真枪真刀的危险后果。连观众们的视线,也不免有几分乱世太平的无精打采:你拍你的桌子,我吃我的饭,谁缠得清那些哩格楞。
那么,背景、热衷、擅长都很不一样的文化人,挺健康挺正常地互骂几句之后,便可以和平共处下去,各说各的话、各干各的事了。
何况,不论雅俗,都受着中国眼下的经济条件、教育水准、消费心理起落、文化人自己素质特长的制约。去年以来,热闹了好几年的通俗京味调侃,已大有门庭冷落的光景。那道关注着王朔们的视线,似乎也有些失落了。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