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梦想
1994-07-15丛阳
丛 阳
对于这份《人和事》,我与它有过一次奇特的灵验。记得曾读了小枫君的《拯救与逍遥》其中一段摘自此书的话:“不过,他们的痛苦是笔墨难以描绘的,他们的痛苦使忧愁变成一种心病。他们的才能是值得钦佩的,他们的为人是值得纪念的,除此之外,让我们怀着同情的心,再在他们所蒙受的苦难面前低下头颅吧。”而久久不能自己,好一群参与痛苦的高贵头颅!立马给三联书店写信,是否将此书列入出版计划云云,并毫不客气地指定要力冈或高莽翻译。意料之外,希望之内的是不久竟在书店喜获此书(译者乌兰汗即高莽)。即与爱书的朋友们奔走相告,当然,这与我的推荐无关,三联的编者们早已熟谙了圈内人的心理,我爱这份默契,也就更爱了这本书。帕斯捷尔纳克的书本来就不多,加上《日瓦戈医生》共两本。对我而言,却构成了一个鲜明而立体的俄罗斯之魂。
不久前有位青年诗人在信中写道:“心里总存着一个古老的幻想,祈望回到像蒲宁,像帕斯捷尔纳克他们那样的人生中去,”但“那只能是一个梦想。”确实商潮汹涌,无处靠岸。被他一说,读《人和事》岂不是重温梦想,追随梦想,因为此书正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自传体随笔录。
但这是一份让人沉重的梦想。
读帕斯捷尔纳克总有一种雾霭中听晚钟阵阵的黑白片效果,这大概是挥不去《日瓦戈医生》开首那段葬礼,以及构想起他获奖后所遭遇的种种非难,在现代俄罗斯文学中,他的“怕与爱”是如此贴近于中国现代文人的心灵。
《日瓦戈医生》本来确实是一本“关于人类灵魂的纯洁和尊贵的小说。”但一经西方舆论声嘶力竭的“演变”把帕斯捷尔纳克强行推上了政治舞台,这些忽视人家“国情”的做法真是让人心悸。在当时帕斯捷尔纳克的声辩是如此微弱,即使是他请求赫鲁晓夫不要对他采取极端的措施,并承认自己在小说中似乎有将十月革命看成不合理,使知识分子遭到毁灭的错误观点,也已躲不过这场“触及灵魂”的“洗澡”了。历史真有那么惊人相似的一幕,这使我不禁想起当米兰·昆德拉的《玩笑》出版之际,也在西方惊起不小的波澜,昆德拉不得不连声急呼“请不要把你们的斯大林主义来难为我了。”并一再声称:《玩笑》是一部爱情小说而已。我想,当中国的同行们看到昆德拉那惶惑不安的神情,一定会哑然失笑的。
“在我的理解中,历史的内在分段是以在劫难逃的死亡形象呈现出来的,”(第21页)于是帕斯捷尔纳克走进了别列捷尔金诺的阳光村庄里,开始了关于《人与事》叙述。在此书中,一并收入还有他在二十年代试写的自传《安全保护证》,虽然他承认有“毫无必要的造作”,但在我看来却是他生活中最快乐的篇章,那里他沐浴在艺术的温馨世界里。“这是人类在瓦格纳开辟在虚幻世界中的第一个移民点。移民点里建起一栋杜撰的抒情房舍。”“建筑材料是拆毁了整个宇宙烧制的砖瓦。交响乐编织的篱笆上有凡高画笔下的太阳,房舍的窗台上放着肖邦的布满尘埃的文献。”(第25页)在他周围又聚集了一大批当时在精神领域里最杰出的人物,这里有童话般美丽的生活,一片灿烂快乐的绚丽色彩,但到了《日瓦戈医生》事件以后写的《人与事》虽则两篇都是自传,后者更多流露出作家内心的苦痛和宿命。“我以为真正生活中,无事不是奇迹,事事为上苍所安排,没有人为的与杜撰的,不允许有专横任性。”同样写两位天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与叶赛宁的死。在《安全保护证》中,多侧重写马雅可夫斯基的感性生活,把他写得像个快乐的大小孩,写他的死更多的是场景的描述。而在《人与事》中,帕斯捷尔纳克在叙述叶赛宁等一大批天才之死时,笔触深入了他们的精神世界之中,并深切理解了他们那一颗颗窝藏着苦痛的心灵,回顾自己所历经的风雨洗礼,也不免有“踏尽红尘,何处是吾乡?”的苍凉。别列捷尔金诺的灿烂阳光并不能使他内心的残雪消融,终究是“晚秋落叶满天飘,”纵其一生他始终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祖国——俄罗斯,即使在政府“离开苏联不会制造任何障碍”的逐客令下,仍然不愿放弃俄罗斯。也许在他的性格里永远燃烧着“最神圣的感情和思念”(见附录楚科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一文第387页)。我想,在今天看来他没有离开俄罗斯而去自由的西方,做个“持不同政见者”的争议人物是不可理解的,现在有多少人渴慕过这份名誉,以至于前脚刚刚跨出家门,便立即在彼岸构筑起脆弱的思想堡垒,最后堡垒还不是另一种象牙之塔吗?但要知道:“为真理而死难,为真理而生更难”(文德尔班)。在这里帕斯捷尔纳克无疑代表全人类知识分子的良知。在西方有识之士也同样深深理解了他。在本书的《附录》中,美国修行诗人默顿在给他的信中写道:“这部书使全世界爱戴,赞扬和尊敬俄罗斯人民,因为他们以前所未有的英雄主义扛起了加给他们的重担。”“他们所踏行的土地因他们而变得圣洁。这是俄罗斯神圣的大地,大地上有令人神往的命运,它是神秘的,隐蔽的,藏在神的思维中。”(第330页)愿帕斯捷尔纳克熠熠闪光的人格力量,把中国的同行们映衬得心明眼亮。“躲避”所谓的“崇高”是一种方式,但同时捍卫崇高更是一种要有十分勇气承担的使命。让我们怀着沉重的梦想,在低下头颅的帕斯捷尔纳克面前作深深俯首。
(《人和事》,帕斯捷尔纳克著,高莽译,三联书店一九九一年七月版,6.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