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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学生的难忘之旅

1994-01-01陈清贫郝敬堂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4年11期
关键词:玛尼赛尔老狼

陈清贫郝敬堂

我只是一个你并不了解的旅人,

我承载不起你这片纯洁的草原之爱,

但你像草原一样广阔的真情,

我将铭记在心,

永生永世……

1993年7月17日,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25岁的大学生李金芳,为了接受大自然的洗礼,寻找一种与自然碰撞和对话的机会,毅然决然地决定了一次以生命作赌注的冒险。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大西北铁路线延伸的终点、现代文明的神经末梢——青海格尔木。

在景阳岭做背夫

走出格尔木火车站,已是日暮时分,这里没有大都市车水马龙的喧嚣。和人满为患的京都相比,这里倒显得十分安详和宁静。

沿祁连山的石径走了一天曲曲弯弯的山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叫“景阳岭”的路标。

他从背囊里掏出地图,仔细地寻找这景阳岭的地理坐标,这里是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的辖区,方圆数十里只有望不断的祁连山在默默地耸立着,空气里夹杂些许干牛粪的清淡幽香,令人陶醉。站在海拔4000米的山头向西北放眼,天连山,山连山,苍苍茫茫,茫茫苍苍,路在何方?

他站起身来,一块白云从身边擦过。

他太疲劳了,想找户人家,进去歇歇。举目四望,青山空无一人,山险、路陡、缺氧,每挪一步都会感到死神正站在你的面前。

他怀着朝圣般的虔诚走出景阳岭,走向那个生死未卜的前方。

囊中空空,腹中空空,离京时除了一大袋食品,他没有带一分钱,这既是他对自己生存能力的挑战,也是对人类人性的挑战——就这样出去,看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说时慷慨悲歌,此时却备感代价沉重。

他几乎已经绝望了。

但就在这时,在景阳岭的那一边,突然传来一阵“吭唷、吭唷”的号子声。走近了,他才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露天煤矿。没有现代化的采矿设备,没有现代化的安全设施,地地道道的原始劳动,地地道道的人工开掘。进洞,每人口衔一盏飘忽不定的矿灯;出洞,每人背一筐和皮肤相差无几的黑煤。

这里完完全全是一个雄性的世界,多多少少有点混沌初开时的“伊甸园”的味道。男人们没有任何禁忌,上工了,赤条条地进洞;收工了,赤条条地往铺上一撂。

他悄悄地加入了背夫的行列,起先,背夫们用异样的眼光瞪着他,把他当作另一个天国来的“怪物”。悟性告诉他,是那件标志现代文明的遮羞布使他无法和这些“男儿国”的臣民进行情感交流。他战战兢兢地脱下来塞进了背囊,终于走进了背夫的行列,钻进了他们的帐篷。

当了一个星期的背夫,终于吃到了几次饱饭,也终于第一次体味到了“血汗钱”这三个字的份量。

一辆拉煤车从山下经过,他带着几分依恋辞别煤矿,悄悄地爬上了这辆汽车。

“去哪里?”一个穿藏袍的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脑袋问:“去玛曲。”听说玛曲是九曲黄河的第一曲,他要前去拜谒这个母亲河的发源地。“玛曲,拿20块吧。”搭这种煤车也要收钱?

“大哥,我是学生,没钱,真的没钱……”

“没钱,滚下去!”“大哥,身上真的没钱,只有两包烟,拿去抽抽。”“滚,滚下去!”司机像是受了侮辱,跳出驾驶室,抡起大棒恶狠狠地逼来。

李金芳连滚带爬地跳下车厢。

走出小煤矿,走进一片宽绰的山谷地。四周又是一个沉寂冷漠的世界,没有同类,没有生灵。浑沌如史前景观。看惯了大都市的喧闹繁华,他第一次体会到“荒凉”这个词的本意。

赛尔夫妇

整两天两夜,腹内空空,他累极了。但他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为了减轻负荷,他不得不遗下他背上的背囊,里面有一架价值上千元的照相机及日常生活用品,在那个叫“玛尼堆”的地方,他还用刀在旁边的石板上刻下了如下一行字:“李金芳,25岁,北京学生,1993年8月2日到此。”

渐渐地,沉寂、凝重的雪山在他眼前晃动起来,这是怎么了?他身不由己地倒在一堆散了架的野牦牛骨骼上,面前有无数金甲飞扬,继而变得一团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朦胧之中,一双有力的大手把他举上马背,接下来依然是飘忽不定的神游。

从极度饥饿的昏迷中醒来,已是次日清晨,睁开惺忪的睡眼,他吃惊不小:这是什么地方?雪山呢?草原呢?玛尼堆呢?还有自己头枕的那堆牦牛的骨架呢?记忆中的信息全都无影无踪。身下铺的是松软的织毯,身上盖的是暖烘烘的羔皮。牦牛绳扯起的帐篷遮住了风云,也遮住了雪山的狰狞。

一阵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从耳畔传来,循身望去,李金芳看到一张生动的女人的脸。女人双腿跪地,手持一个精致绝伦的转经筒,缓缓地摇动,口中喃喃有辞。

女人叫拉姆,能说半截子汉语,从她口中得知,她是赛尔的妻子,男人一大早外出狩猎了,留下她来照顾他这个远方的客人。

拉姆见他从昏迷中醒来,便将一碗溢着奶香的酥油茶端来,示意他喝下。

他恭恭敬敬地接过这碗酥油茶,注视着眼前这位既陌生又友善的女人。她算不上漂亮,脸庞因高原风雪的砥砺而显得粗糙,那张黝黑的脸上却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这份生动的微笑里,没有现代人普通的忧郁症。

咕嘟咕嘟喝完一碗酥油茶,又狼吞虎咽地啃食了一顿糌粑,心里顿然踏实了许多。填饱了肚子,他突然对周围的一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拉姆手中不停转动的转经筒。“为什么要不停地转动?”他好奇地问。拉姆冲他神秘地笑笑,算作解释。

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凭感觉他意识到这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赛尔。该怎么向他表达谢忱呢?尚未想好适当的表达方式,赛尔已经来到近前,像久别重逢的故知,从腰际取下铜壶,满满地斟了一碗青稞酒递将过来,“好西,好西。”(喝吧)没有文化人咬文嚼字的寒暄,没有都市文明人虚假的客套,话语简练得清澈透明,情感纯正得如同这碗青稞酒。一碗酒落肚,赛尔步出藏包,牵来一匹枣红马,挽缰在手,示意他出去溜马。李金芳信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那干脆利落的动作,俨然一个草原骑士。赛尔向这位远方客人投来称赞的目光。

蓝天、白云、草地,没有都市拥挤不堪的车流,没有摩肩擦踵的人群,没有噪音,没有污染,连人的心灵也是一样的博大而纯洁。骑在马背上,体验中世纪游牧人的生活情调,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可言喻的舒展和愉悦。

跑在前面的赛尔突然勒马收缰,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翻身下马,从地上拣起一块鹅卵石,三步一跪,五步一磕,十分虔诚地向他心中的圣地——不远处的玛尼堆磕拜而去。玛尼堆,对,就是那个玛尼堆,那不正是前天自己昏倒过的地方吗?自己的背囊不也是寄存在那里吗?那背囊还在吗?玛尼堆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了,很显然有人曾路过这里,绿色背囊上有人在上面压了两块刻着青经文的卵石。完了,他这样想,囊中的衣物、相机大概不复存在了。

然而囊中的物什一件不少。这一事实令他陷入一种莫名的感动中。

赛尔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一切,他扒开一堆干牛粪,用火柴点燃,然后双手合十,五体投地,默默地背颂经文。

离去的前一天晚上,赛尔一家邀来亲朋好友来为他送行。好壮观的送行场面,草原上燃起篝火,烤上全羊,人们围他而舞,绕他而歌。一位少女来到他的身边,冲他莞尔一笑,将一只红色的荷包塞到他的手里。他端视着这个小巧玲珑的袖珍荷包,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早知道,送荷包是当地青年男女表达爱情的方式,这么宝贵的礼物如何承受得了?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哦,姑娘,我只是一个你并不了解的旅人,一个身怀城市疾病的过客,我承载不起你这片纯洁的草原之爱,但你像草原一样广阔的真情,我将铭记在心,永生永世

夜遇群狼

离开赛尔一家,李金芳精神饱满、体力旺盛地走了一天,又到了黄昏时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一个栖身之所。天遂人愿,远远的山坡上隐隐约约有两个黑点映入眼帘。他加快脚步,径直朝两个黑点奔去。凭数日来草原之旅的经验判断,那两个黑点多半是当地游牧人遗留下的藉以掩身的洞穴。一路上,他目睹了很多这样的洞穴,也多次入主其中,领略孤独赋予草原之夜的美妙意义。

由于向来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也就忽略了臆断之外的某种可能,等到觉悟过来,那两个黑点竟着了魔法似地游动起来,定睛看时,竟是两条老狼!

他本能地折返身,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地走了一程,下意识地回头一瞥:不好,老狼心怀叵测地从身后尾随而来。

怎么办?

老狼不紧不慢地在身后跟着,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瞧不出有啥歹意。不过,在这个荒无人迹的世界里,狼跟在身后总不是一件惬意的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中的腰刀,这是目前他对付老狼、保护自己的唯一器具。

天就要黑了,这一夜该如何打发!

两匹饿狼尾随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颇具江湖义气的距离。他果断地从背囊中抽出腰刀,快速地不遗余力地对一个旱獭洞进行了一番扩建和改造。整个改造工程在两狼的严密监督下完成。

洞凿好了,他急不可耐地钻入洞穴,然后用背囊死死塞住洞口,像安泰一样,置于大地母亲的怀抱,他有了安全感。

暮色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他蜷曲着身子,两眼不停地向外扫描。夜色灰而不暗,像一杯冲淡了的咖啡。外面的世界静得出奇,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那颗正受着惊吓的心跳。骤然间,耳际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接着,整个山谷响成一片。天哪,哪来这么多的老狼?!

固守城池!只此一招!他本能地用双腿蹬住挡在洞口的背囊。

老狼们开始进攻了,在凄厉的嚎叫中,它们直冲那个堵在洞口的绿色背囊而来,拼命地撕扯着,拽拉着。

背囊显然是被咬破了,囊中的衣物被老狼们一件件撕扯出去。

他从身上取出那把腰刀,一刀、两刀、三刀……说不清这盲无目的的出击是否对老狼们造成伤害,结果是老狼们非但没有退却,反倒变本加利地轮番撕咬,冲撞那只可怜的背囊,他已经开始绝望了……

突然,背囊中掉出了一个僵硬、冰冷的家伙,感觉和意识告诉他,那是一只用来照明的手电筒。它毕竟还是铜铁之物,要紧时自卫还击还是比拳头有力。他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上。接着,他习惯地按了按那个生了锈的电门开关,电筒里射出一束细若游丝的光亮,没电了,留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遗憾。

他使劲地摇了摇手中的电筒,再一次按下电门开关,如果不是错觉的话,它出乎意料地发出了一柬较之先前强烈的光。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这瞬间的亮光闪过以后,竟出现了一个莫名的惊奇——老狼们突出间停止了进击。老狼怕光?他这样想,抱着渴望奇迹出现的幻想,他迅速从背囊中掏出相机,打开闪光灯,按下快门,接下来果然出现了天随人意的奇迹,老狼们跑了,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一夜惊恐!从死亡的边缘走回来,他点着一支香烟。虽然已感后怕,但他没有退路。

此后的日子,他以满地的硕鼠为生,欣赏了神秘的壁画,目睹了天葬奇观,躲避了饥鹰的袭击,并以自己的智慧结交了一个个淘金的山把头,得以横穿可可日西里山。

也说不清是哪一天,他终于九死一生地连滚带爬地摸上了青藏公路,尾随着那络绎不绝的朝圣队伍,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格尔木。

80天,整整80天!没有洗脸,没有漱口,没有洗澡,没有理发,身上的衣服已不能遮羞。当他以90年代回归的野人形象出现在北京,出现在同学面前时,解放军艺术学院全体师生都惊呆了,没有人能相信他实践了寻找精神“伊甸园”的伟大壮举。

这注定是他终生难忘的一次旅程。

这注定是一次艰难无比的寻找。

他完成了吗?他找到了吗?那个曾经失落的精神家园?也许他并不满意,可他并不失望,他毕竟用坚实的双脚在身后留下了一条辉煌的足迹。

(马凤彬摘自《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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