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都和主人
1994-01-01韩薇
韩 薇
最初听阿虹说要养只小狗是我当保姆后的第三天,李先生刚好回香港去了。
那天小狗富都不情愿地被肖老板牵了来,拴在厨房门前的楼梯扶手上。我从厨房探头望去,那肥嘟嘟憨态可掬的样子,的确有些可爱。
晚上阿虹从歌舞厅回来。她兴致勃勃地让我把富都放开。富都被唤到楼上,它一下子跃上沙发,狂乱地对阿虹又抓又舔。阿虹惊叫一声,一只手抱着脑袋,另一只手顺势操起明晃晃的水果刀对着它:“再疯!再疯我杀了你!”
富都被推到地上,仍然一副随时都要扑过来的样子。阿虹一气之下,在它背上狠狠拍了一下,又离开沙发追打它。它再也不敢逞强,嚎叫一声,夹着尾巴东躲西藏,最后竟在两张沙发之间拉了一泡腥臊的尿。
“把它拴起来!不许放它!”
阿虹一边捂着鼻子走开,一边气急败坏地嚷道:“疯死了,一点都不好玩!”
阿虹很多的时候都不在家,因为李先生回香港的日子她闷得慌,便和肖老板整天泡在歌舞厅。因为寂寞,我和富都倒是混熟了。
我常常蹲在它身边,用手梳理它的毛发,任它乱抓乱挠,任它双脚搭在我肩上,舌头的唾沫涂在我脸上,竟有一种被热爱的惬意和满足。一样的行为,换一种心理,竟有这样天差地别的感受。
李先生从香港回来,阿虹就到他厂里去住,剩下孤零零的我和富都。
两天后,却见阿虹气冲冲地回来。
“阿玲,去把我的衣服拿回来!就你有钱,妈的你有钱老娘才不稀罕!还管我,你算什么东西,都可以做我爹了,委屈死了!”她愤愤地踢掉高跟鞋,走进房间,“嘭”的一声甩上门,又大叫道:“马上去!”
我却愣在那里。租一幢三层小楼,买一套豪华家具,雇一个年轻保姆,这样还不能够满足,人类是多么贪得无厌,又多么不可捉摸!女的宁愿把如花似玉的年华交给有妻小的男人,男的宁愿把无数的钱财奉送给灵魂不属于自己的女人……
我去厂里的时候,天还好好的,哪知过了一会,突然下起雨来,我想起了富都还拴在阳台上,阿虹会不会把它牵下来呢?
李先生跟我一起坐车回来,衣服没有拿,我早知道阿虹让我拿衣服不过是个幌子,逼一逼李先生才是真。
进门富都就迎上来,浑身湿漉漉。阿虹正半躺在沙发上看书,双脚跷在茶几上。等他们走后,我下去炒饭,两天前剩下的鸡肉只够富都今天吃的了。然而,它却不领我的情,一个下午,我几次热几次端,它闻都不闻。我是打工妹,它竟在我面前摆阔少的架子!我一下子将食盘踢出老远,心想,饿你两天看你吃不吃!
我不再理它。真的两天过去了,它还是不吃。我这才慌了神,望着那似乎委屈的眼睛和渐渐失去光泽的毛发,我只好赶到厂里向阿虹求助。
“什么?把鸡肉给它吃?我们是不是太富有了?那你回去问问它是不是想吃我身上的肉,要想我割给它。”我一下子被噎住了,不是她一再嘱咐我不要把富都喂瘦了,不好向肖老板交代吗?!
“过两天就会好的,不要管它!”阿虹漫不经心地说。
富都已经整整五天没有吃任何东西,我真的担心它会饿死。中午去看它,它用一只前爪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身子,难道是皮肤瘙痒?它那么狂,我从来都不敢给它洗澡,而肖老板那里是每天都给它洗的。
我从浴室里接了一盆热水端上去,出乎意料,它竟那样听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我用刷子仔细刷遍它的全身,甚至自觉抬起腿让我洗它的肚子,我用毛巾擦它身子的时候,它紧紧依偎着我。
这温暖的情调,让我心里泛起一股热潮,富都哇,好起来吧!你知道这样子多么可爱!
我乐滋滋地下厨房,当我端上来炒热的饭,却看见它在舔食地上白色的粘沫,它吐出来的。原来它真的病了。
我立即坐摩托车又赶去厂里,肖老板也来了,他和阿虹、李先生还有几个客人正坐在办公室看录像。
“明天我去看看,我认识一位兽医。”肖老板说,他的眼睛仍盯着荧光屏。
第二天我连菜都没有买便等在家里,肖老板却没有来。直到晚上听到敲门声,却是阿虹。她交给我500元钱,然后让我帮她把一只收拾好的皮箱提到外面的车上。她要回家乡过年了。
她竟没有提到富都!
空气里弥漫着春节的气息,周围还不时响起一阵阵爆竹声。富都啊,你竟被冷落到如此地步!
晚上,我难以入眠。窗外透进来的光刺痛了我心底那根沉睡的弦。天,那场雨!我一下子坐起来,富都不就是淋了雨么?肖老板说它洗澡后还要用电吹风吹干呢,我竟没有擦干它湿漉漉的身子,真该死!我便捶打着脑袋。
次日清晨,我早早地起床,等药店开门买回了特效感冒药,然后将药研成细末溶进温开水给富都饮,又将它抱上阳台。但愿上帝帮助我挽回所有的过错。
然而,这一切努力已经晚了,太晚了。
上午我端着药水去喂它,它已经钻进了蓄水池和栏杆的那条仅能存身的狭道里。
我放下盘子,久久地悲伤地凝望着它,伸开双臂呼唤它,心中万般懊悔。每唤它一次,它都勉强抬起头,用嘴抵着墙,然后又无力地顺墙滑下去,低垂在两条腿前。再唤一声,再抬起,那双眼睛哀怨地望着我。
我的心一阵阵颤栗,那恬静和柔顺的目光令我肝胆欲裂。
忽然有锣鼓的声音从远方传来,热烈的节奏,敲着一年一度的欢乐和祝福。而一个小生命却奄奄一自……
我逃开了,那样的仓皇。
富都就这样的死了。
它浮浮沉沉的命运叠印着阿虹珠光宝气的面孔,时刻在我脑海里翻腾着。人和狗竟有多大的区别呢?富都不是曾经被宠过么?我感到脚下的楼梯开始摇晃……
(卢玉清摘自《黄金时代》199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