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餐桌上的回忆

1994-01-01白晓冬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4年1期
关键词:刘刚玉米地姨妈

白晓冬

下了日文课,我和刘刚、苏姗走下教学楼,到图书馆前面的自助餐厅去吃饭。

我们一边吃,一边闲聊。刘刚说起他昨晚开车回家时在高速公路上看见的一起车祸。说车子翻到路边的沟里着了火,救护车、警车一大堆,估计那人死了。

我说:“真可怜。”

苏姗说:“更可怜的是那些被留在身后的亲人。”

刘刚看看苏姗,点点头。我说:“在我们中国大陆也许如此,在美国就难说了。”

苏姗侧着头,吃惊地看着我。我只好告诉他们我美国房东的事:我的房东死了相依为命四十年的丈夫,没掉一滴眼泪。事后不久,她的猫失踪了,她却歇斯底里了两天。又哭又喊,不吃不喝。第三天晚上,那猫自己跑了回来,房东像见了命根、子一样,把猫抱在怀里,哭一会儿,笑一会儿。

“叫我们这些中国学生房客看了别扭,”我说。“这里的猫狗似乎比人还重要。”

我直视着苏姗,觉得她应该理解我的意思。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向门外,轻轻叹口气,说:

“怎么说呢?我给你讲一段我的亲身经历吧。”

“我13岁上死了母亲。”苏姗顿了一下,好像那遥远的过去至今还使她有些迟疑,“那年我姐姐14岁。母亲是患癌症死的。她本是个很温存的女人,对我们和父亲都很好。谁都没想到痛苦和不幸会降临到我们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可是忽然间,一切都改变了。门廊上和后院里不再听得到笑声,一层阴影笼罩了整幢房屋。自从知道自己患了癌症后,母亲忽地换了一个人。她变得暴躁易怒,心情抑郁,动不动就对我们和父亲发火。也许是爱得太深吧,她似乎是在用生命最后一点点力量诅咒她将失去她所爱的人的这种命运。从母亲发病到故世,前后一年多,这是一年多地狱般的生活。在这段痛苦的时间里,我们渐渐变得麻木了。因而等到她死的时候,我们都松了口气,感到一种解脱。葬礼是简单的,没有人落泪。大家都似乎想尽快地忘掉那不幸的过去。老屋里处处是不快的回忆,为了摆脱这些回忆,父亲带着我们做了横贯美国大陆的旅行。

“我们的计划是从加州出发,横贯大陆,到宾西法尼亚母亲所长大的田庄里去看我们唯一的姨妈,以此作为对母亲的纪念。那是我和我姐姐第一次离开加州,新鲜的风物景致使我们的心情开朗了许多。一路上,我们帮父亲查地图、看路标、找饭馆和旅店。有时晚上前后不着城镇,只好在荒滩上搭帐篷露宿,我们便一起数天上又大又亮的星星。那过去一年的痛苦渐渐消失,我们又开始有了笑声。就这样,我们风餐露宿,终于来到了母亲出生的田庄。

“田庄坐落在一百多公顷的平原上,田庄的中心是一幢青石砌成的楼房,旁边是马厩和谷仓,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玉米地后面是条大河,再过去,是连绵不断的绿色丘陵。

“在田庄的那十几天是一年多来我们所度过的最愉快的时光。姨妈还领我们看母亲小时候住过的房间和她荡过的秋千。不知怎的,这些旧物并没有引起悲痛,只勾起一种如梦的遐想。父亲的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一时间,过去幸福的岁月似又静静地溜回到我们中间。这次长途旅行的目的达到了:我们几乎完全从最近的不幸中解脱了出来。

“在我们准备离开的那天下午,姨妈领父亲去镇上购买我们路上需要的物品。我和姐姐被留在田庄上和佣人与帮工们呆在一起。我在卧室读书,姐姐在楼下逗狗玩。

“快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和姨妈回来了,不一会儿,饭菜上了桌。去找姐姐,却哪里也找不着她。问帮工,说她自己走到玉米地里去了,但那是两个多小时以前的事,也该回来了。

“我和父亲、姨妈一下子急了,叫起帮工、佣人到玉米地里四处寻找,一边找一边叫她的名字。玉米正是成熟的时候,一人多高,一望无际。那如海的玉米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淹没了我们的喊声。

“天渐渐地黑了,我开始绝望,两腿一软,跌在地上大哭起来。这是我自母亲得病一年多来,第一次流泪。泪水一旦涌出眼眶,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无法阻拦。我像发了疯一样地哭呀、哭呀,引得父亲和姨妈的嗓子也开始哽咽了。

“就在这时,玉米地里响起了一阵哗哗声,姐姐兴高采烈地举着一瓶萤火虫跑出来,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向我们摇手打招呼。看到我们一个个泪流满面,她忽地怔住了。父亲见了她,跑过去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姨妈也在一边呜咽。我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扑在他们身上大哭,姐姐先是发怔,后来也一下子抱着我们嚎啕大哭。

“我们就这样在深秋的玉米地旁哭呀哭呀,一直哭到天完全黑下来,夜空缀满了又大又亮的繁星。起先似在哭姐姐不该一声不响把我们扔下,叫我们担惊受怕。后来似在哭母亲的去世,永不能再和我们一道共享欢乐。再接下去,便不知是为何而哭了,似乎是在哭世上一切可哭的事:哭人生的无常、生命的短促;哭在这短促无常的生命中人的无法排解的孤独;哭我们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界,孤零零地走完自己的人生道路,也将孤零零地离开此世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一年多来的泪水,在这个晚上流尽了。人生的悲哀和孤独以及人们对彼此深刻的依恋,一下子被这一件小小的事情触发,深深地震撼着我们的心灵。

“请你告诉我,你能说我们没在母亲的葬礼上落泪是因为无情吗?”

我和刘刚都没有作声,摆在我们面前的食物已经凉了,我不知如何回答苏姗的提问。

(叶子摘自《十月》1993年5期)

猜你喜欢

刘刚玉米地姨妈
全球高通胀和货币政策转向
穿过玉米地
《玉米地》
牡丹女王的姨妈
小不点儿
玉米地里的哭声
别怪眼镜熊贪吃
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