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本老师天田豁
1994-01-01陆华
陆 华
五六十年代的苏北盐城中学,以教学认真、升学率高名闻远近。老师上课,总要挟着大大小小的卷轴,开讲前,将这些展开挂在黑板上,叫直观形象教学法。在没有幻灯和更现代化的录像的当年,这些教学挂图是挺实用挺有效的。这种先进教学法别的学校学不去。因为这些挂图没处去买,那是我们“盐中”自己绘制的。
谁绘制的?天老师。
迎着学校的大门,林荫大道尽头,有一堵很高大的照壁,上面是巨幅彩画,画的是3位科学家模样的人,身穿白色工作服在实验室忙碌着,背景是人造卫星在太空翱翔,画面上方是5个巨大的美术字:向科学进军。这幅宣传画极有气势,使我们这些青年学子一进校门,就能感受到它的鼓舞力量。这几十年来走南闯北,似乎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大画。要有,必是广告。
这是谁画的?天老师。
天老师,叫天田豁,是日本人。中等个儿,墩墩实实的,一头浓发从中间分开,总是微低着头,不苟言笑,谁也不理的样子。偶一从他身边过,必能嗅到或浓或淡的酒香。我们盐中校园里有个挺清爽的人工湖,有时见他踏着夕阳在湖边柳荫下散步。那景观颇引人注目和富有诗意:他穿一袭花格子西服,臂上挽着穿了旗袍的夫人或花蝴蝶般的女儿,就像是从电影上走下来似的。须知那是50年代的苏北乡镇呀。这就使人觉得他很神秘很特别。实际上,人们除了知道他是日本人,有位中国妻子和领养的女儿之外,谁也不知道更多。
我们不在乎这些,似乎也不想知道得更多;我们就是喜欢天老师,“爱你没商量”。应该说明,那时的中学生不懂崇洋媚外,更不用说“洋插队”这些后来的新鲜事了。只觉得这日本老师可亲可爱。天老师身边似乎有个小圈子,由几位活跃的男女学生组成。我很想挤进这个小圈子,没成,因为我那时太平凡太不成熟。不过现在也一样,讲一口土话,见生人脸就红。人家天老师可能压根儿就不认识我。
同班同学中有位大丰籍的,普通话特棒,会演戏,学校排演话剧《林祥谦》,他是主角。这位学兄常以天老师正宗弟子自诩,在宿舍里吹牛常说天老师如何如何,有次他宣称自己像日本青年,天老师讲的。我们好嫉妒的。曾跟这位像日本青年的学兄去天老师办公室玩过,翻看那一迭堆在墙边的《赤旗报》,心想天老师大约是日共,野坂先生的属下。还想这报纸能一期不拉地从东京寄到苏北乡下,说明天老师与故国故里还是有联系的。不过印象最深的是挂在墙角上的那幅人体素描。现在想来那完全可与现时美术院校教授们的作品媲美。据说那画上的姿容娴雅的美丽女性,就是他的曾是上海歌女的夫人。这也很特别:把夫人的裸体画像挂在办公室里,任凭少见多怪的同事和学生们叽叽喳喳,他安之若素。
刚才提到“盐中”曾排演话剧《林祥谦》,反映二七大罢工,挺革命挺激动人心的,这剧由天老师一手筹划、组班子和导演。蒙担任主角的学兄提携,本人荣幸地成为一名拉幕的,兼作“提词”。不知道正规剧团里是否有这个职事,我们那会儿有,就是手拿剧本躲在幕后,台上的哪个忘了词,就小声念给他。我提词非常卖力,感到自己比台上的人还要投入,紧要之时恨不得一步跳上前台。
这话剧还有音乐伴奏;没有乐队,只是一把小提琴;拉小提琴的,就是天老师本人。没有乐谱,完全是即兴的,根据剧情发展,或轻柔委婉,如小夜曲;或如急风暴雨,江海潮涌。到了主人公被押上刑场,大义凛然回答刽子手“头可断,工不可复”时,只见操着琴的天老师浑身激烈抖动着,一股悲怆壮烈的乐音从他指间流出,令人感到坚岩下,正义之火在奔突,即将爆发!霎时,他那满头的汗水拌和着泪水,沾湿了琴面。在场见到的人,无不为之泪下。即是为演出的成功,更是为这位日本老师的精湛琴艺和那全身心投入的精神。
此后,我似乎没见到过这样的演奏和演奏家。
我很奇怪,这位天老师,没给我们上过课,甚至没和我说过一句话,30多年了,我这个学生对他印象还这么深,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为人师表吧;这里的师表,就是一种人格的力量。毛主席写了“老三篇”,教导我们如何做人,其中有一篇就是要我们不要忘了曾帮过我们的外国朋友。天田豁先生也许比不过白求恩,但也是属于把中国人民的事业当成自己事业并鞠躬尽瘁的外国友人。对这样的友人,是不该忘记的。
写这篇短文时,我向当年的“盐中”老校长姜光斗打听天老师的下落。姜老亦不知其详,略谓:天先生是国际友人,1952年由上级分配来到盐城,担任盐中教导处教务员,待遇是校内最高的。据说他很早就来中国上海,抗战时是反战同盟成员,他多才多艺,美术戏剧都懂,工作认真,责任心强,很受尊重。由于语言关系,不能上课,但做了不少力所能及的工作。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鉴定。提起几十年前的这位老部下,姜老怀念之情,溢于言表。日前又承在盐城工作的老同学陈峰相告:天老师于文革前在盐城病逝,师母和他们的女儿后来去了日本。
那么,愿天老师在他所献身的中国大地上的灵魂安息。
(李守钰摘自《羊城晚报》港澳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