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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活着就划得来

1994-01-01张耀南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4年12期
关键词:生命

张耀南

我曾在南方一所偏僻的大学教书数年,在那里我结识了很多很好的朋友。阎君即是其中的一位。这老兄学的和教的,据说是魏晋南北朝文学,反正很偏,不值钱。当很多人离开日渐被社会健忘的校园,离开拥挤闭塞灯光昏黄常年见不到阳光的书斋,到另外一个灯红酒绿充满性感的校外世界里去,当“有特色”的中国再一次呈现其“特色”上上下下齐呼“傻得像博士穷得像教授”的时候,这老兄竟然真的去报考了一所大学的“博士”,下定决心向“教授”那条路进军了。当时他已是32岁年纪,有一妻一女,分有一室一厅住房,马上就要晋升讲师。他送礼托人历经坎坷才从那所大学的校长那里“求”得报名权。

当时我也正苦闷着自己的何去何从。当我站在大学的讲台给大学生讲:“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时,我的工钱是每月54元人民币,后来拿了硕士学位再登讲台,转而讲尼采和克尔凯郭尔、讲海德格尔和加缪时,我的工钱加到了每月97元,仅够维持在学生食堂吃中档菜的生活。在那时节,同事的排挤、所谓领导的威压、找不到对象的烦闷,又是齐齐缠绕着我,使我几乎走到了弗洛伊德所描绘的“歇斯底里症”的边缘。清贫我可以忍受,若在这“清贫”之上再加上“勾心斗角”四字,我是无论如何忍受不下去的。

这一年的冬天,不记得是1988年还是1989年,我正在那间仅仅12平方米我又只有二分之一居住权的“窄而霉”小斋,望着摆满我床头床尾、桌上地下一堆堆沉默不说话的书籍发呆时,阎兄来到了我的住处。我问他北京的天气冷不冷,他说很冷,冷得怕人。然后我又问他:“北大博士生住房条件怎样?”“二个人一间,每人大约6平方米”“助学金有多少?”“每月110元,加各类补贴,共150元左右。”停顿了一会儿,我又问他:“你弃了已得的住房,将得的讲师,远离妻女去读博士,划得来吗?”“谈不上划得来划不来,反正不想在一个地方死呆下去,想走,走得远远的。我是把它当成一种生活去看的,我觉着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他答道。

我把这老兄送出去很远,等他上了公共汽车拐弯不见了,才又裹紧身上的军大衣,在凛冽寒风中向“窄而霉”斋返回。我已经在这穷乡僻壤度过了好多个冬天,只感觉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不仅有冷风,还有像锥子一样扎着手和脸一点温情也没有的冷雨。冷风冷雨之外,便是看不到尽头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漫漫长夜。我缩回到一年多没有洗本来已经很冰凉的我的被子里,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我又想起阎君的话,也许穷也许窘也许划不来,但我们把这一切当成一种生活去看时,情形就会有完全的改观。“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当我们这样告诫自己时,无论我们怎样为难怎样无奈怎样无依无靠,我们的心灵都可以获得某种安慰。

一生中有很多事情是划不来的。因了出生的卑微我们花二十分努力才达到他人三分功夫所达到的境地我们划不来,因了长得丑样子不好看尽管心地善良和菩萨心肠却总得不到异性的青睐我们划不来,童年时别人可以上幼儿园学英语学钢琴学“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我们只能上山下田学放牛学砍柴学栽秧割稻打蒲滚我们划不来,长大了别人有舅舅在公安局叔叔在人事处办什么都方便,我们却只能举目无亲两眼泪汪汪孤身一人闯天下我们划不来,被人欺负了挨骂了受了莫大的委屈连个倾诉的地方也找不到我们划不来,走错了路迷失了方向不见有人扶你为你指点迷津却有人撞你推你下泥潭我们划不来,用无数个白天经营一生却只换得个漆黑的坟墓我们划不来……,好多好多事情本来就是划不来的。

但这划不来的一切却构成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们摆不脱它推不开它,我们只因经历了这一切才走到了现在。

当然,我们可以抛开苏格拉底、康德和萨特,可以抛开屈原、李白和沈从文,可以丢弃为之奋斗几年的那一点所谓“学业”,去“下海”去赚钱去挽着公关小姐的嫩手臂出入卡拉OK舞厅五星级宾馆,我们可以这样做,可以做得更潇洒更豪迈更加风度翩翩。但我们这样做了,又能怎样呢?我们真的很幸福很快乐很惬意吗?我们真的从内心里感觉到而不是假心假意地认为这样的活着划得来,比躲在书斋里被人遗忘划得来吗?我们真的、真的我们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也许你说文人本来也可以有钱也可以打得起“的”也可以受人尊敬,只要……只要……如果……,但这只是假设我们现在不能假设,我们既已走到了这条路上来,我们就只能面对这一切,现实地承认这一切。

我们只有读书的本事,只有在书籍里我们的内心才安宁,谁叫我们是这样的,我们只有一颗爱思索的头颅,不论遇到何种事情都喜欢究根究底,谁叫我们是这样的,我们只知真理只知正义只知公平与合理,不会变通不会拐弯抹角不会曲线救己,谁叫我们是这样的?我们自己把自己逼到这田地,我们不承担谁来承担?

“好好活着就划得来”,我经常对自己这样说。我们没有钱没有住房没有地位,但我们有阳光有大海有美丽的自然,我们不能用30万元买一只狗却可以积攒300元到泰山作一次旅行,我们不能用10万元去吃一顿晚餐却可以花10元买一本加缪的《局外人》或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我们可以抽一个假日到十渡野三坡玩一趟,我们可以边读书边听音乐写文章没处发表也不在乎,我们可以任意找一个理由邀上三朋四友凑点钱到低档次的餐馆撮一顿,每人二瓶啤酒脸红脖子粗摇摇晃晃回宿舍一路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我们可以对一个陌生人高谈阔论,我们可以……我们可以……我们可以做的事情有好多。

“好好活着就划得来”,因为我们拥有生命。这生命乃是一个最伟大的奇迹,我们应当感谢上帝,出了那么多车祸坠了那么多飞机我们没赶上,我们应感到幸运感谢神明指点了我们。我有一个儿时的朋友因为穷下矿井挣钱,突然洞顶掉下巨石砸瘫了他的双腿,他见到我时泪水夺眶而出,他对我说他不愿意瘫痪,他希望能蹦能跳能站起来走路,他说假如命运只让他在穷与瘫痪之间作选择,他愿意选择穷而不要瘫痪。我们活着本来就得不到完美,我们天天都在失去。用整个世界的财富买我们的一双腿我们尚且不愿意,何况是生命是我们整个的人生。

我的那位阎姓朋友已从北大拿了博士学位“工作”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偶尔地想起我,但他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不经意中说出的那句话,却时常萦绕在我的脑际。不管我的处境多么艰难,我过得多么不如意不情愿不自在,不管我们经历了何等卑微何等悲惨的事情,只要我们能体会生命的尊严与来之不易,我们就会觉得好好活着划得来。

生命是个过程,活着就是完成这过程,潇潇洒洒走完这一回。过程的精彩会给我们以无尽的幸福,这幸福贯穿我们整个身心,让我们不得不说“活着真好!”

(张毅德摘自《中国青年》199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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