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风景
1994-01-01[日]东山魁夷陈德永
[日]东山魁夷 陈德永
以往,我不知有过多少次的旅行,今后,我还是要继续旅行下去。旅行,对于我意味着什么?是将孤独的自己置于自然之中,以便求得精神的解放、净化和奋发吗?是为了寻觅自然变化中出现的生之明证吗?
生命究竟是什么?我在某个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又要去另外的地方。不存在什么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我发现,只有流转和无常才是生的明证。
我并非靠自己的意志而生,也不是靠自己的意志而死。现在活着也似乎没有一个清醒的意志左右着生命。所以,就连画画也是如此。
我想说些什么呢?我认为,竭尽全力而诚实地生活是尊贵的,只有这个才是我生存的唯一要意。这是以上述的认识为前提的。
我的生命被造就出来,同野草一样,同路旁的小石子一样,一旦出生,我便想在这样的命运中奋力生活。要想奋力生活是颇为艰难的,但只要认识到你那被造就了的生命,总会得到一些救助。
我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威势,这是在我固有的性格上历经众多的挫折和苦恼的结果。我从幼年到青年时期,身体多病,从一懂事的时候起,就把父母的爱和憎看成是人的宿命和造孽。我有着不流于外表的深潭般的心。我经受过思想形成时期的剧烈的动摇。兄弟的早逝。父亲家业的破产。艺术上长期而痛苦的摸索,战争的惨祸。
然而,对于我来说,也许正是在这样的遭际中才捕捉到生命的光华。我没有就此倒下去而一蹶不振,我忍耐着干辛万苦,终于生活过来了。这固然是凭靠着坚强的意志,以及由此而来的不懈地努力等积极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对一切存在抱着肯定的态度,这种态度不知不觉形成了我精神生活的根柢。少年时代,我怀疑任何事物,对一切存在都不相信,我简直无法对待我自己。但是一种谛念在我心中扎了根,成为我生命的支柱。
我曾经花了大半年时间,站在人迹罕至的高原上,默默凝望着天色、山影、饱吮着草木的气息。那是1937年和1938年,我尚未结婚,租赁幼儿园的一间房子住着。这里是八岳高原的一隅,生长着优美的森林。我一旦找到可爱的风景,一年中连连跑来十几趟,以极大的兴趣,观看我所熟悉的一草一木随季节而变化的情形。
冬季早该过去了,而高原的春天却姗姗来迟。寒风吹着,赤岳和权现岳一片银白,威严肃穆,只有落叶松萌出些微的黄褐色来。高原上到处残留着积雪,仿佛被什么压碎了一般。奇怪的是,去年的芒草还在雪地里纤纤挺立着。经过一个雪狂风猛的冬天,连那结实的枞树也折断了枝条,这些细弱的芒草怎么能继续挺立着呢?
春来了,一时,百草萌发。红的,黄的,粉绿的,带嫩叶的,银的,金的,汇成一曲丰富多彩的交响乐。小梨树开着素朴的白花,嗡嗡嘤嘤的蜂虻举行弦乐合奏。黄莺和布谷鸟在表演男女二重唱。这里有杜鹃花,华贵的莲华杜鹃,娇艳的满天星,清俊的野蔷薇。
雾霭流动,细雨初降,夏阳辉映,纷乱燠热的草原上牧马的脊背闪耀着光亮。骤雨,隆隆的雷鸣,晴朗的念场高原升起一架灿烂的彩虹。
蓟草长高了,松虫草开花了,天空青碧一色,飘飞着明亮的薄云。落叶松现出黄褐色,白桦透着眩目的金光,雪白的芒草穗子随风摇荡。
空中布满灰色的云朵,下雪了,一片深雪。枞树看上去黑黔黝的,雪上斑斑点点,交错着鸟兔的爪印。落叶杉林时时怕冷似地震颤着身子,将白粉般的细雪抖落下来。
不多久,春天又回来了。那些芒草在雪天本来被渐渐积聚的雪层层遮盖起来,最后完全埋入厚雪里了。等到雪化,又渐渐露出头来,就这样迎来了春天。看到这些纤细、柔弱而又安身立命的坚韧的草木,我非常感动。
那时我想,我的作品为何不够精炼圆熟呢?我的心和大自然紧密融合,我的观察并非流于表面,而是达到相当的深度了。然而,我却不能将我感觉到的东西,真切而细致地描绘出来。是因为表现技巧拙劣吗?不,还有比这更为重要的问题。
我跪着,汗水混着尘埃。脚边散落着烧毁的瓦片,尘烟飞旋。一群人穿着又脏又破的衣衫,虽说是军队,但那样子实在凄惨。战争结束的前夕,我应征加入千叶县柏树团,第二天很快转移到熊本。在那里,我们每天都要练习使用炸弹爆破战车。一天,我们去清理焚烧后的市街,归途中登临了熊本城的天守阁遗迹。
我怀着如醉如痴的心情奔跑,简直就像一个灵魂受到震撼的人,忽然陶醉起来,我刚刚看到了,看到了那生命的光辉和姿影。
站在熊本城楼眺望,隔着肥厚平原和丘陵,眼前是一派广阔的天地,远处的阿苏山隐隐约约。不过,这雄伟的景观对于我这个经常旅行的人来说,并不感到十分稀奇。那么,今天我为何会激动地流下眼泪?为什么天空那般清澄,深远,连绵的群山那样肃穆威严?为什么平原的绿色那样生机勃勃,森林的树木那样葱郁,壮观?过去,我一次又一次旅行,也许见过这般美丽的风景吧。我一定是把它当成平凡的风景一晃而过了。我为何没有把它描画下来呢?而今,我没有从事绘画的愿望,甚至没有生存的希望了。——我的心里涌现出欢喜和悔恨。
我发现那风景闪耀着光辉,是因为我再没有绘画的愿望和生存的希望了。我的心变得无比纯粹了。当我清楚地意识到死神即将临近的时刻,心中就会强烈地映出生的影像来。
我打心里热爱自然,我是强烈感受到它的生命力的,然而每当作起画来,便囿于题材的特异性以及构图、色彩和技法等新的规定,而对那些更为重要的方面,对朴素而带有根本性的令人感动的东西,对存在的生命,缺乏准确的把握能力。我把这一切都当成落后于现代的陈旧的观点加以否定。我认为只有这样才会求得新的前进。
另外,每当作画的时候,我就一心巴望作品能在展览会上取得优良的成绩。经商破了产的年老的父亲,长期卧病的母亲和弟弟,他们给我经济上带来了沉重的负担,我必须引人注目,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朋友们一个个成了画坛的宠儿,成了所谓流行画家,而今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心情焦急,但脚步缓慢。因为我有这些想法,我的心就不能变得纯粹起来。
把当时的心情分析一下,虽然条理不很清楚,但是我确实这样对自己说过:要是万一再有机会拿起画笔——恐怕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了——我将用眼下的心情,描绘我所得到的感受。
我的汗水混着尘埃在熊本市的焦土上奔跑着,我感到我的心都凝缩在一起了。
现在想想,我走上风景画家这条道路,可以说是逐渐被逼迫的,是经受锻炼的结果。在人生的旅途中,总有一些歧路。中学毕业时我决心当画家,而且选择了日本画家这样一条道路,这是一条大的歧路。战后,我又走上了风景画家这条道路,这也是一个歧路。应当说,推动我走上这两条歧路的外在力量,远远超过我自身的意志。我与其说是自觉地生存着,毋宁说是被动地生存着。可以说我是被造就成了日本画家,也被造就成了风景画家的。那么这种力量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俞越摘自《世界散文随笔精品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