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白话”说点儿大白话
1993-08-27于褚
于褚
余生也晚,向与之乎者也无缘。7岁读书,念的是教育部统编的小学语文课本,而不是跟着塾师念《童蒙须知》。及至能看书了,一概看的是现代白话文,见了“左传”只当是足球队的右边锋,提起“国策”也不过想到计划生育;杨绛先生译的《堂·吉诃德》看了好几遍,却从不沾林琴南先生译的《魔侠传》。
上述行状意在说明,在下与“国故”诸公素无瓜葛,也不曾结交“甲寅”“学衡”者流,以免读者看了此文,以为“五四”运动都70多年了,竟然还有反对白话文的残渣余孽兴风作浪,以至于需要疑古玄同再世,继续跟“桐城谬种选学妖孽”死磕一场。
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已4000多年,文章典籍浩如烟海,若以文言文和白话文来分,前者的数量自然大大超过后者,可今天的人基本上看的是白话文,那么多的古书没人看岂不可惜?要想看古书,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学会了古文再去读古书。二是由懂古文的把古书翻译成白话。不过这两个办法放到一块儿却不免在逻辑上陷入“悖论”:倘若大家都学会了古文,又何必用别人去翻译?倘若人人都等着别人来翻译,又有谁懂古文?所幸想学古文的人还有一点儿,却又不多,于是这一点儿人就有了饭碗:把古文翻译成白话文给不懂古文的人看。
说是“饭碗”不免有辱斯文。普及古典,光大文化,利在千秋,功德无量。比如前些时出了白话本的《资治通鉴》,使不懂古文的人也能读“正史”了。只是专家对此说法不一,我辈便不敢妄加臧否。
但不久前看见几种“白话本”,不免要就教于专家。某日笔者在书摊上见一招牌,上写“白话《三国》”。我想《三国》全名《三国志通俗演义》,“白话《三国》”大约是另一种称呼了。谁知一打听,却是用现代白话翻译成的《三国》。这倒让人犯了迷糊。《三国》本来也差不多算是白话文了,何以又劳“白话”一番?后来细想想,《三国》用的是浅近文言,而如今的人们无论多么高深的白话都能看懂,对于浅近文言却未必然了,只好由懂得浅近文言的人来普及一下。“白话《三国》”算是能够成立了,可还有一种“白话《三言》”,却无论如何叫人不得要领。《三国》即使浅近,好歹算是文言,而《三言》从来就是白话短篇小说集,不信你找冯梦龙打听一下,他老人家决不会承认《三言》乃班马绪余,韩柳正宗,尽管他没参加过白话运动。
过去也有把《三国》《三言》之类用白话编出来的,不过那是将原作改编成白话故事,以便于文化水平低的人阅读,这不同于文白对照直接翻译的文言白话本。可现在的“白话《三言》”却是理直气壮地制造出来的白话本,这就不能不让人产生疑问:叠床架屋为哪般?笔者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后来还是一位过来人指点了迷津:如今是市场经济了,文化产品都该走向市场,难道《三言》不该走向市场?只是《三言》若以原来面目走向市场,创造出来的经济效益就该归原作者,现代人是沾不上的。现代人要想分一杯羹,就只有在原先白话的基础上再“白话”一番,体现出自己的劳动,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按劳取酬了。
原来这是市场经济的产物。说起来,靠《三言》进入市场真是找对了主儿。《三言》这类书可以说就是文化商品化的早期产物。宋元时代有一种说书人,专在商贾云集的勾栏瓦肆用口语讲各种故事,被称作“说话”,“说话”人所用的故事底本,叫做“话本”。在北宋国都汴梁,许多个体户、练摊儿的都兼着“说话”这一行,像枣儿徐荣、掇绦张三之流,想必这些人以经商为主,顺带着讲故事以吸引更多的顾客。后来有些文人发现“说话”很受人们欢迎,但有些身分的人未必肯纡尊降贵到勾栏瓦肆去听“说话”,于是便将“话本”搜集整理出来,拿去印刷成册,供人们阅读——当然趁此就弄了些杖头之资。像早期的《清平山堂话本》《京本通俗小说》及后来的《三言》《两拍》之类,都是这么发展来的。“话本”从民间的“说话”走向案头,是中国小说史的一大发展,同时也可以说是文化与市场结合的产物。真没想到,从宋代的“交子”到如今的人民币早不知几度夕阳红,“话本”这玩艺儿却在今天的市场经济大潮中再现风采。
其实想想也可怜,大学里设了那么多的专业,若是走向市场,差不多的专业好歹都能在经济效益上混出点儿出息来,唯独中文系的古汉语专业实在是不敢叫人恭维。炒股票用不上古汉语,引进外资用不上古汉语,开发新产品也用不上古汉语。又不是乾嘉时代了,鼓捣“天颠也从一从大”谁给你饭吃?多亏了古代人写书用文言文,也多亏了现代人多数看不懂文言文,于是学古汉语的才子们总算有了个混饭的差事——翻译人们想看又看不懂的古籍。可跟着问题又来了:既然是学古汉语的,总该对得起自己的学问,中国古籍有的是,干嘛偏去弄什么“浅近文言”甚至白话小说呢?答案看来只有一个:市场需要呗。不过从市场驱动力的角度来说,敢于打入市场未必靠的什么专业,没学过化学的还敢开制药厂呢,对付个浅近文言或者白话小说什么的何必非得古汉语专业。因此我很怀疑“白话《三国》”“白话《三言》”之类的真是学古汉语或古典文学的人制造出来的。其实大众也并不去追究你是否系专业出身,关键在于那书是不是好看。画漫画的不是也画出了好几本古籍吗?老百姓看得火火的,至于把“人定胜天”解释成“人一定能战胜天”等等,谁还计较准确不准确呢?因此也可以进一步明白,我们进入市场经济往往是从最简易处入手。自己搞创作太费事,翻译真正的古籍或国外作品也不容易,何况这都需要真功夫。找点儿似白话非白话的东西过过手,既不必劳心费力又不耽误挣钱,何乐不为。怪不得市场上的伪劣产品和侵权产品比开发的新产品来得快呢。
语言是不断变化的,司马迁写《史记》使用的语言就是当时的大众化语言,也不妨叫作汉代白话,可现在看来是纯粹的文言。今天我们使用的现代白话不也在变化之中吗?如此看来,把白话“翻译”成白话也不是徒劳之举。只是这变化的速度太快了点儿,叫人翻不胜翻。假如现在需要把《金瓶梅》“白话”一番,你说该怎么翻?恐怕就得“西门庆铆足劲过把瘾就死,潘金莲抡圆了爱你没商量”才说得过去。
真正能称得上古文而翻成白话之后又能进入市场的也不是没有,比如“白话《周易》”之类,市场上能同时见着好几种版本。只是这类古籍被“白话”之后已经完全失去了古籍的意义,倒让人觉着有点儿气功讲义的味道。最近又在书摊上发现了“白话《孝经》”,照此趋势,“白话《烈女传》”“白话《玉匣记》”的问世也指日可待了。
旧时的文人自谓“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做出一副不屑与“驵侩之徒”为伍的样子,其实是他衣食不能自保,找个借口自我安慰而已。如今市场经济了,读书人不乏“下海”的本事与本钱,即使是人人都懂的白话,也便成了进入市场的手段。这当然是件好事,总比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要强多了。不过我总有些杞人忧天:中国的文化最终会被“白话”成什么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