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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1993-08-27

中国青年 1993年11期
关键词:鸡皮爸妈爸爸

□中学生和家长拧了一个扣

□家长说:孩子,我这是为你好!

□中学生自己怎样说呢?

我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听到一位中学生如此这般地向成人反驳,我有些疑惑,为什么孩子们把他们和父母共同的世界分为你们的和我们的?

初夏的一个傍晚,我找到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青年教师靳忠良,想和他共同探讨这件事,也想写一篇通讯。然而,当我读完他借给我的许多信和一纸袋“海淀区小作家协会”学生的随感后,我改变了主意:不如把学生们的话原原本本摆出来,也许,原汁原味更耐人寻味。

——编者

晚上,要开家长会,下午,学生们就蔫儿了,原来是怕爹妈会后“加压”。我不解,靳老师说,你读读那些信就明白了,我摘出如下几段:

●我妈妈总是说她有多爱我,比如因为要抚养我她不能安心工作等等。她总是说自己如何为我牺牲一切,却不知我也为他们牺牲了很多。我已上了中学,有了自己的想法,但在父母面前却要装出乖样子,不敢暴露任何“不妥的”思想,连看国际新闻也不敢“挺狂的”说三道四,不然爸妈就会轮番“作报告”或者训斥,“小孩子懂什么!”,每到这时,我都不再吭气。我没有一个真正理解我的朋友,心爱的日记早已不属于我个人。为了对付爸妈。我准备了两个日记本,一本专写豪言壮语,是给他们看的,另一本才是我的心声。

——李素15岁

●你们大人不是每天都看天气预报吗?我也看,但不是电视,而是爸爸妈妈的脸。他们一下班回家,我就得琢磨他们,脸色好,说明心情好,是晴天,脸色不好,说明心情不好,是阴天;天晴的时候,我就提那些特想做、又很难被家长答应的事,准行,例如玩游戏机什么的;天阴的时候,干脆乖乖地躲在屋里写作业,一声别响,如果那时提要求,等于自投罗网,自讨没趣儿。不过,我的天气预报经常不准——跟电视一样。

——姚南13岁

●我在家里不起任何作用,放学回家吃饭,吃完饭到自己房子里做作业,然后洗漱,上床睡觉。起床靠闹钟,很少和爸妈交流,好像我们隔得很远,没有交流的习惯。我作过一个统计,如果我一天想和爸爸说300句话,只能挑100句说,如果我把这100句都说了,爸爸大约只能回答3句,如果其中有一句是认真回答的,我就感到很万幸了。

——王铮13岁

●我初三了,马上就要参加中考,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睡觉,自从本学期一开学,我就成了笼中鸟。父母都是教师,那些乱七八糟的练习题、试卷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下可苦了我。

“小菊还不快做?都1点了。”我心想:“天哪!妈妈现在还知道几点吗?她就不心疼我?”,我叹口气,勉强挺直疲倦的身体,耳边不断地传来妈妈的声音,“这都是为你好”“上个好学校一辈子都有好处”之类,听得我烦烦腻腻的。我重重地甩了下头,像是要把所有的睡意、疲倦和对父母的不满都甩掉。我费力地睁了睁眼,费力地写着,但笔不听我的,胳膊不听我的,腿也跟我找别扭,脑子里一个劲地说,睡觉,睡觉!妈妈好像正在背后严厉地看着我,而且还说着什么,这时我只希望发生两件事,要么地震,要么停电,只有这样,我才能踏实,妈妈也踏实了。

——王秀菊16岁

●今天,妈妈打了我,好狠啊!我就坐着不动,张着大嘴哇哇哭,泪如雨下。妈妈太不讲理,不允许说她有错,否则就是不孝。父母太可怜,他们爱孩子,却不懂得怎么爱。有时他们打我,我真想死可又缺乏勇气,现在我才明白,自杀并不是脆弱,死也得要勇气,像我这样,想死不敢死的人才是可悲!

——吴翠16岁

●父母对孩子的管束我可以理解,但他们太过分了!我越来越讨厌他们。比如,我喜欢听歌,也喜欢某个明星,父母就使劲在我面前糟改他们,什么“奶油味”之类,企图把他们从我心里轰出去;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发现我有两盘新加坡男歌星的磁带,发现我在同学录上“最想去的国家”一栏填的是新加坡,竟骂我是“贱骨头”,我又生气,又委屈,一个人跑到公园里哭了一场。一想起这些,我就难过极了。

——江晓洋13岁

孩子们所抱怨的,恰恰是家长们所梦想的。孩子们所苦脑的,不是物质的匮乏,而是精神的控制。

每个家长都想在孩子身上实现自己的梦想,但他们却忽略了孩子自己的梦想;每个家长都认为自己有责任向孩子灌输各种社会的理想和道德,有责任把孩子培养成自己所希望的人,但他们却忽略了,曾经怀着崇敬接受过十几年教育的孩子,需要一个自我消化的过程,他们已经到了人生这样一个阶段——是孩子又不是孩子,是大人又不是大人,他们在印证小时候父母向自己传授的一切的同时,竭力想走一条自己的路。这是不可抵御的诱惑,其愿望越强烈,对父母精神控制的反抗也越强烈。我开始怀疑,在孩子们的抱怨中,除了青春期特有的生理心理冲突外,是否也包含了父母们愚蠢的责任心?

——编者

靳老师对我说,中学生感受家长的爱和体贴就像感受对立情绪一样强烈。

●我知道爸妈很爱我,尤其是妈妈,举一个例子,平时我最爱吃鸡腿,妈妈总给我做来吃。可我发现,每次妈妈只吃我剩下的鸡皮。我问妈妈为什么,她说,她就爱吃鸡皮。暑期,我在一家餐馆打工,我用自己第一次挣的钱给妈妈买了一大兜鸡皮,妈妈见到后,迷惑地问:这是干什麽?我兴冲冲地对她说:“你不是爱吃鸡皮吗?这是我孝敬你的。”妈妈看了看我,一句话也没说,然后趴在桌上哭了。现在我可能还不能理解妈妈当时的感情,但我懂得,妈妈为我付出的是她自己的一切。

——吕静14岁

●我从小就在爱的包围下长大,妈妈、爸爸、姥姥、姥爷都宠爱我,我要什么,他们就给我买什么。每天看电视我都要看广告,从那里寻找我想要的东西,然后告诉大人,他们就会想尽办法给我买来。有时爸爸想教育我,我就摆摆手,“行了,别说了,我烦着呐!”爸爸老说,他在我心里的地位不如电视高,其实,他说错了,我挺爱爸爸,只是不喜欢听他唠叨。

——郭宏祥15岁

●我在小学,到底上过多少课外活动班,已经数不清了,我一说学烦了,爸妈就给我换一个,除了手风琴,我一门也没学出名堂来。记忆最深的,倒是爸爸妈妈为我受了很多罪,搞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他们每天接我送我时就像接力赛跑,看到他们疲劳的样子,我就想:当父母太累了,我要是长大了,一定不要孩子,不受这种罪。

——曲强16岁

●我们家有很多人,他们对我照顾得太周到了,周到得我直想离开他们,一个人好好呆一天。那天,我终于被同意一个人呆在家里。临出门时家人嘱咐了很多话,关门啦、关灯啦、带钥匙啦……好罗嗦,我又不是小孩子,连这些都不懂?

送走家人,我躺在沙发上边听歌,边看闲书,边吃泡泡糖,美极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醒来后已经1点多了,我坐起来重重地打了几个喷涕,鼻涕一个劲地流,原来我忘记盖被了。“唉,要是奶奶在多好,我决不会感冒。”因为每天睡觉都是她给我盖被子。

起来后,我觉得有点饿,打开冰箱一看,肉,蔬菜应有尽有,我一会想吃这,一会想吃那,可一样都不会做,只好泡方便面了。“唉,要是妈妈在家多好,我想吃什么她就给我做什么。”天晚了,我做完了作业,突然觉得害怕起来,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电视也打开,把所有的门和窗子又锁了一遍,可还是不踏实,坐在床上望着钟表发呆。我想,如果现在家里人都回来了,我一定扑上去拥抱他们。老师,我想告诉你,这是我最自由的一天,也是最想念家人的一天,还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笨蛋的一天。

——董国宇14岁

在父母和孩子之间,爱与被爱所产生的效果并非全是积极的。有时爱也能导至隔膜,发生误解。这误解往往会使双方的感情因为爱而沉重起来。记得一位历史学家说过,保障给人心理的压力,常常大于人在恶劣环境中所能承受的压力。我们是否该共同作一种努力,在爱中感受美好而不是枷锁。

——编者

靳老师告诉我,现在孩子们正试着在“溺爱”和“紧张的生活”中寻找缝隙,寻找一个适当的位置。

●我是一颗星,是家庭的中心;我是一只小鸟,给家庭带来欢乐;同时我又是一颗炸弹,每每爆炸都引起暴风骤雨般的争吵。我只希望有一片自己的天地。

——冯津京13岁

●我在家是皇帝,但不是真皇帝,爸爸妈妈高兴的时候,我的确像皇帝,受到百般照顾;可爸爸妈妈不高兴时,皇帝就“驾崩”了,到那个时候我就是家里最惨的,像马踏草坪,被踩得一蹋糊涂。所以我要利用当皇帝的时候,多多享受。

——南铮13岁

●在家里,我的位置是不固定的。有时爸妈很关心我,有时就把我撇在一边,每到这时,我都挺知趣的,就躲了。您问如果躲不了怎么办?别忘了,我们的门上有插销呀!

——佟庆13岁

●如果说我的父母是套在一起的两个圆圈,我就是中间交叉的那部分,有时我是个圆的,是个中心,有时我就被挤成椭圆,还有时被他们挤得残缺不全,总之,我这个圆经常随着代表父母的两个大圆的变化而变化。

——姚南13岁

●我是家庭幸福的粘合剂,爸妈吵架,我让他们别吵了,他们就不吵了。

——陈兴13岁

●我能用王朔小说的书名形容我和家庭的关系:我在家里是《天使与魔鬼》又加《顽主》。因为我的父母都很正经,所以我就显得挺玩世不恭的,父母说我有时像天使,有时像魔鬼,十足一个“顽主”。

我爸妈对我《爱你没商量》。

当我和爸爸辩论,爸说不过我时,就说《我是你爸爸》。当爸妈强迫我同意他们的意见时,我总爱说《各抒己见》。当我闹着要干什么事时,妈就说我《一点正经没有》。我对家庭最美好的回忆是《浮出海面》、《长长的鱼线》、《大喘气》。我和父母一起去海边玩,一起钓鱼,一起聊天,一边侃,一边开玩笑,先说半句,来个大喘气,再说后半句开心极了。

——赵雷13岁

●您问我为什么不试着把心里话告诉家长,向他们那边迈一步。我试过,但又退回去了。我的心里话成了他们教育的靶子。所以不如把那些话放在心里,听听流行乐,那些歌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赵雷13岁

●您问我怎样看待和家长的冲突、矛盾。这还用问?没啥了不起,不吵架怎么能叫家?上班、上学都得绷住一股劲,回家当然得轻松自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吵就吵,我怕的是回家也跟上班、上学一样紧张。

——姚南13岁

●有时我挺想叫父母吵架,只要别太伤感情,这样一来我在家里的位置就显出来了,给他们劝架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不再是孩子,而是大人。

——刘溢13岁

……

孩子们想到的,远远超过了家长给他们指出的,甚或是家长为他们付出的。在生活的观念上,孩子们已经改革开放了,可家长呢?

如果说,80年代,关于“小皇帝”的警钟打破了家长对孩子过分的物质保障,那么今天是否还要进一步打破精神的保障?如果说90年代,人们在观念上已经认可了孩子作为个人的权利和尊严,那么为什么轮到行动的时候却又不自觉地回到旧有的范式中呢?

有位学生问得好:“爸爸老说他们是新中国的建设者,好像我们就是享受者,难道我们就不是建设者吗?”

记得有位诗人对一位怀抱孩子的妇女说:

你们的孩子不是你们的,

他们是由生活召唤而来的,生活的儿女。

他们虽然经过你们而出世,但不是你们的。

你们可以给他们爱,却不能给他们思想。

你们可以照顾他们的身体,

却不能照顾他们的灵魂。

他们的灵魂住在明天的房子里,

你们可以尽量同他们一样,

但不要让他们同你一样。

因为生活不能倒退,

也不能同昨天停留在一起。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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