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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论”的自由

1993-07-15冯世则

读书 1993年8期
关键词:学运教授

冯世则

因余昆珊师想起的二三事

原浙大英文系同学在京邂逅,讲到当年的系主任余昆珊,于是想起了他当年给我的小小的留难,以及后来部分地因他的原故而遭到的久久的留难。后一桩直到七十年代末才得解脱。

那小小的留难是在一九四七年夏天,当时我要求从教育系转到英国语言文学系。学校有规定,首先须取得转入系的主任批准。在那个炎炎的夏日,我带着注册证和本期成绩单去英语系办公室。

他不在,写字桌空着,唯见系秘书一人,不大的屋子空寥寥的。不一会进来一位中年人,秘书点头示意,我知道那就是余先生了:头发浓黑,面膛紫黑,眼镜黑框,口健康的牙显得特别地白。

我上前说明来意,他不理,只顾向秘书问话和吩咐工作。接着,他在桌后坐下,开抽屉翻检东西,仿佛我这个人不存在。

我再上前说明来意,他仍无回应。直到我说了第三遍,他才抬头看了我一眼,但一开口就是拒绝:

“教育系念得好好的,转什么系!”

(他把成绩单看了一眼。)

“贵州人,学什么英国文学!”

(他把注册证看了一眼。)

此话粗暴,也不合逻辑,激起我一肚子抗议,把因为是贵州人而在别处受的气一起勾了起来。不错,我是从那个号称“鬼方”、“郡”、“夜郎国”的山旮旯里到这个“下有”的“天堂”、且很出了些进士、探花乃至状元的杭州来的(在杭州穿街过巷,我见过几处旧宅大院门楣上“××及第”的横匾)。不过,贵州人而要读英国文学系,难道也须算作夜郎自大、必然黔驴技穷么?

黔驴技穷之说出自柳宗元的那篇文章《黔之驴》,尽人皆知。但我却一直不懂,人们对此寓言何以竟作那样的理解和发挥?其一,文章开篇便说:“黔无驴”,那驴原是“好事者”从外地运去的。故而文题至少应当理解为“在黔的驴”,虽然这样措词在汉语不免别扭,甚至应当颠倒一下,把“黔之(的)驴”改为“驴之(去)黔”。第二,且不说唐宋之际的黔并不等同于贵州,即令等同罢,欺负外来的驴的倒是当地的虎。那么,“黔驴技穷”又从何说起?两类动物相遇,弱肉每遭强食。作为讲究是非善恶的庸人,我并不赞美那虎,尽管是“我们”贵州的虎,而是同情那终身草食而受千万庄户人家役使的驴。它被虎吃掉或最后下了汤锅,仿佛正是一切劳力劳心者通常的下场。但动物之间的事是自然的安排,似无多少道理可说,至多只能“天问”,如威廉·布莱克《猛虎》诗中所说:

注视着他的作品他可曾微微一笑?

可是他,先造了羊羔再把你创造?

问须向虎提出,问的却是“他”即上帝何以如此行事。我认为这印证了我的看法:是诘难天地和圣人的不仁,问天即所以问圣人。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人类目下委实顾不过来,虽然有丰子恺前辈那样的善良者。圣人在伟大的宇宙图式中以百姓为刍狗,人类目前虽也不怎么顾得过来,不甘心为刍狗者仍不免有此一问。大约是想入非非,我有时竟觉得布莱克在这一点上与老子相通了。而他的诗便是在余教授的英诗课上读到的。所以是后话了。但关于柳宗元的寓言,我确实有一个戆直的疑问:文中的基本事实,那些教书的、读书的、注书的都看明白了么?至于进而发挥和推论,认定某个地方的人先天地无能做某事,岂不更加浅陋?

但这些郁积已久的多重抗议,余教授无从得知,因为我只是腹诽。那不是抗议的时机或场合,他也不是我能抗议的人。我只是一味央求:让我试试看罢!

被央不过,他终于点头应允,让秘书开条子办手续。接着拉开一个抽屉,找出几本薄薄的英文小册子(《马太福音》、《路德福音》等等),淡淡地说:把这些拿回去自己看看。我赶紧谢过他,拿了书就走。

回宿舍去的路上我自是庆幸。终于入了英国语言文学系的大门,这是从中学时代便向往的。但也不免气恼:遭人歧视,还得央告。我那时不到二十三岁,不懂得有事求人,大抵如斯。

新学年伊始,作为英文系二年级必修课之一的英诗便由余昆珊讲授。听了几周课,我的抵触情绪逐渐转化。往轻了说,这可能也是由于英诗本身的魅力——那是一个神奇的世界,类似、但又绝不类似我们自己的诗、词、曲。中学课本中原就选有一些浅近的诗,例如司各德的《洛清华》,爱伦·坡的《安娜贝尔·李》,都曾吸引了我,如今是系统的讲授,自然兴趣更深。但至少余昆珊讲课是尽心而认真的,我从他那儿学了许多东西,无论是诗律、诗境,抑或竟只是语言本身,我发现至今仍然于我的工作有用,虽然我现在必须逐日应对的全是逻辑思维,于诗近于绝缘。诗自然比散文难懂。为了合辙押韵,把散文句子化为诗行,语序常被颠倒,语句常被拆开,若干成份有时简化、有时删节,此外还有诗人特殊的遣词用语。我能越过这些技术上的、近于机械性的障碍而达于诗境,幸而有教师指点。随着一次次越过,语言能力自然一点点提高。余教授确实是我的英诗启蒙师。

余昆珊教书认真,要求也严。短诗要求背诵,长诗也挑了些段落来背。考起试来有个办法,至今不知是否他的独创,因为没有和别人比较过(确如我后来的遁词所说。那话并非全是胡诌):卷上印出几首他知道学生无从见识过的诗,不署作者而要求标出谁的作品;就是说,要求识别具体诗人的特定风格。我以为这是很有意思的,有时也还容易,例如约翰·多恩(John Donne),此人笔下别有情思,用于借喻的形象尤其独出心裁。平日把课堂讲授的一些读熟了,别的也就依稀如同旧识。但同属浪漫派或古典主义的几位,有时便不免张冠李戴。教授偶或在堂上提及,厌恶形于色,而且言语尖刻,带有我领教过的那种伤人之处。我遇见这种情况,不免嗒然,心想又被他逮住了一回。

教师严格乃至苛刻,学生时或疏懒,原是教学中的常态,在浙大原来尤其不成为什么问题。这所学校从来有苦读的传统,学生多属所谓的清贫子弟,慕名投考、负笈前来,来便是为了读书,许多人甚至立志死读书而不问外事。竺可桢校长治学严,治校也严,教授须有高水平,学生须有好成绩。一九四六年中,大批青年军转业军人公费保送入校,学校为他们组织补习。但一年后大半均以五个(?)学分不及格而勒令退学,毫不手软。所以,严师未必不受欢迎;何况英诗是一门三学分的课,让不让你及格,取决于考试,也取决于教授。但在斯时斯地,教师的严要求却有了别样的意义。

我在浙大的两年半,恰好正是国民党的以全面内战始、以全面失败终的关键岁月。大约是一九四七年“双十节”,有人在《新民晚报》(?)作小令两首,其一曰:“辛亥、辛亥,当年精神不在。内争去岁今秋,国恩家庆齐休!休庆、休庆,中华多愁多病!”道尽了社会情况。尤其物价暴涨,近于一日一变。我便曾因交不上伙食费,一九四八年暑假到莫干山汽车站当了三个月翻译。套一句名言,可谓“中国之大,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何况中国青年知识分子从来不安生,从古代的“太学生”到近现代的大学生总是自不量力,偏要忧国忧民,而且多愁善怒。一九四六年底起因“反美军暴行”爆发的罢课长达三个月。复课不久,一九四七年五月又举行了“反内战反饥饿”的游行抗议。这样一来,课程难免不分心。有的课倒也罢了,例如三民主义这一门,不妨逃学,反正不点名;也不妨另带一本书去堂上念,反正教师总是仰面朝天,盯住天花板而念念有词,其熟练有如我们背诵英诗。英诗课可不行,稍有懈怠,谴责立至。这门课的负担于是似乎有了其他的含意,就是转移对时局的关切和参与。

暂时,这还只是部分学运积极分子的感觉,不是多数同学的看法,至少在我们这个十三成员的班上。但由于余昆珊本人说的一些话,事情便急转直下。于今思之,即使在远为宽松的现时,这些话也实在无法苟同,虽然从学习上讲,我几乎可以说吾爱吾师。例如他厌恶学运,说无非是受人教唆,胡闹的荒废学业。荒废学业,有几分真实性;我有体会。但说受人教唆,至少也是机械重复古往今来的官方滥调。例如他厌恶俄罗斯苏联文学,理由令人意外,是在课堂上以不屑的语气道出的:“人名字那么长,看不下去。”我不禁想:俄苏无文学,贵州人则不配上英文系,掩映成趣。据传,他还有一句更为立场鲜明的话:“共产党来了,我就自杀!”三十多年后老同学在京聚会,不免想起这话。听说他是五十年代中期在杭州大学(?)病逝的。教授一跨出诗行,何以便如此悖谬,天下难解的事真多。

如此这般的“言论”他还有一些,不及备举了。积累既多,于是有一天,大约是一九四八年晚春一次自习堂上,余教授的种种谬见成了热门话题,议论渐趋激烈,在点类似几十年后才有的那种背靠背的大批判了。这些批评我大体上是赞同的,但话锋一转,矛头指向了英诗课。首先发言的几位说:余昆珊一无人品,二少学问,三不负责;总之,书教得不行。旁边也不知是谁咕哝了一句:不见得!立时招来几个人的同声反驳,他便闭口不言。教室里骤然沉静下来,气氛紧张。

忽然,一位女同学、也是此前既有合作但也有争论而且争论更多的学运战友起身向我走来。她坐在前面,距我不过两排课椅。但就这两步的工夫已够我意识到面临尴尬。果然,她立在我桌旁问道:

“你说,余昆珊的英诗教得怎么样?”

她当然知道我是那门课用功的学生之一,有时且蒙教授赞许。但她也知道我并不同意余昆珊的那些谬说;而且,现在的问便是要抨击一位反对学运也反对共产党的教师,她需要一个用功学生的支持。她不知道的是,我赞赏英国人一句俗语:give thedevil his due(对魔鬼也得讲公正)。不过,我在这段时期已经因为学运中的种种具体意见(举其大者,四七年初的复课与否之争;四七年夏关于自治会刊物《求是周报》的编辑方针之争)和自治会的几位核心人员发生分歧,关系紧张,不怎么有勇气进一步吵下去了。所以,我自以为急中生智,找到了一个狡猾的回答。我说:“我只跟他一个人念过英诗,没有听过别人的讲授,没有比较,说不清楚。”

也在等着听我怎样回话的别的同学,有的露出笑容,有的笑出了声。是笑我耍滑头,还是笑她大失所望?我不知道。反正她怫然离去。

这世界上难解的事多,难处的事更多。比如说,为什么一定得应他人的要求发表意见?为什么一定得发表他人要求的意见?为什么发表略有出入的意见也不行?为什么不同的意见便等于错误的意见,为什么只要认为意见有问题便连人也成了问题?共和国宪法规定言论自由(freedomofspeech),真好。但从文革及此前的经历出发,我寻思何不加上一句:公民还有“不言论”即不表态的自由(freedonofnon -speech)?也许,这可以称作毛坯子上的加工;也许,这不过是庸夫画蛇添足。

当然,这个念头之成形是在文革期间红卫兵所说的囹圄中,又尤其是在文革近于尾声、总被要求写大字报或至少是签名表示要打倒这一位那一位之时。但追本溯源,我那次自作聪明而终被慧眼识破、无所遁形的处境,委实是最初的起点。无论如何,我那句话是立竿见影了:我与浙大自治会许多同学的关系进一步疏离。几年之后即一九五二年初,所在的解放军部队提出我有历史悬案未决,几个月后随即光荣转业。再过十五年,在文革初期,便点明了浙大学运中我实际上站在哪一边的问题,即“当面是人,背地是鬼”。而红卫兵的方针向来是和洋鬼子对着干:洋鬼子既然要给鬼以公正,他们自然不肯和鬼讲什么公正,尴尬的遭遇因此尤多。当然,这些久久的留难只是部分地和我们这位教师有关,而且就连这一部分也无法怨他。外因总是通过内因而起作用,谁让我偏不肯顺着那几位同学,给他添上一条呢?

皂君东里七二楼,九三,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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