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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记萧公权先生

1993-07-15唐振常

读书 1993年2期
关键词:公权全集思想

唐振常

《读书》编辑南来,过舍漫谈,偶言及萧公权先生,说是问过学界数人,皆未详萧先生其人其学。言下不胜感慨。其实,这不足为异。萧公权先生早岁游学美国,一九二六年返国执教,至抗日战争前之十年,多在清华。抗战事发,辗转入蜀,十年之间(一九三七至一九四七),定居成都,执教光华、燕京、四川三大学,间赴江津白沙,于役国立编译馆。此二十年间,虽盛名早著,学界中人,鲜有不知迹园萧公权先生者,然时至今日,此等人或早作古,或不闻问学术中事了,中青年之人,自然不知萧公权先生为何许人。一九四七年萧先生由成都赴南京,似执教中央政治学校,一九四八年初秋去台湾,未经年而赴美,从此一住三十三年,于一九六七年以七十之年于西雅图华盛顿大学退休,一九八一年以八十四岁高龄逝世。三十三年间,萧公权先生在西方学术界大名更彰,声誉更隆,其著作多有公认为研究中国历史、社会之经典者。尽管这些年中西学术多有沟通交流,毕竟彼此都不免或多或少地雾里看花,中西汉学家相对,有时真真幻幻,难解三昧。于是,中国学者之不知迹园萧公权先生,就更不足为异了。学术断层,后生不知先儒,似成常事,今日来谈一代通儒萧公权先生,近乎发掘出土文物,不免怆然。

我其实并不是写这篇文章的恰当人选。在大学里只旁听了萧先生的课,为时甚短。公权先生令弟公逊先生是我中学的训育主任,兼教三民主义课,我对公逊先生远比对公权先生熟悉。十年前读过公权先生的《中国政治思想史》,一九八八年初,公权先生晚年高弟陈学霖教授寄赠公权先生诗词集《小桐阴馆诗词》。手边就只有公权先生这两部书,重读一过,偶溯往事,写此短文,谓之曰“漫记”。

一九八三年五月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的《萧公权全集》凡共九册,依照编次列目如下:《全集》之一为先生的自传、书信和谈话录,先生自定名为《道高犹许后生闻》。此句取自先生一九四四年赠挚友吴宓(雨僧)先生诗,诗题《雨僧移讲成都赋赠二首》,下注“雨僧去岁五十初度”。两律自是佳构,而对雨僧先生之守道安贫、潜心诗文,极怀敬意,爱全引如下:

鬓霜剑外乍添丝,守道身严似旧时。移座倾谈心曲语,启囊亲检别来诗。尘劳愧我仍无状,天命知君已不疑。杜陆遐踪今有继。风流儒雅亦吾师。(自注:借用杜句)

孤怀卓荦任斯文,笔振寒辉破俗氛。诗健别从新境辟,道高犹许后生闻。人居槛外清于水,女出东门乱似云。莫恨空轩归不去,梦中梅影自缤纷。(自注:槛外、空轩本事,均见《吴宓诗集》)

关于雨僧先生,我别有一文《想起了吴雨僧先生》,载拙集《往事如烟怀逝者》,于雨僧先生之孤怀守道、不合于时略有所记。公权先生称道雨僧先生“道高犹许后生闻”虽述其实,然终竟是后生不得闻,这已是时代的悲哀,不只是萧吴两先生的寂寞了。雨僧先生称许《红楼梦》,而以妙玉自况,俗人不解,公权先生评之曰“人居槛外清于水”,可谓洞彻明达,深知雨僧先生者。

《全集》之二就是我手头这本《小桐阴馆诗词》。先生有《桐阴》一律,题下自注云:“成都寓庐庭中有稚桐数株,颇饶清致,辟小室为读书之所,颜曰小桐阴馆,走笔记之。”(诗略)成都十年,先生为学为诗,声闻海内,虽在乱离之中,精神亦最振奋,其情景迄老不忘,晚年整理吟咏所得,乃以馆名诗词集。集采编年体,诗词分列,各为编集,每集另有题名。诗远多于词,约占全书四百三十六页之四分三。书手多人分别抄写,影印成书。此集出版之前,曾在台北出版《迹园诗稿》,在香港出版《画梦词》。《小桐阴馆诗词》合诗词为一集,集末附录《唾馀集》,实别开生面之作,先生题记云:“长夏苦热,偶读英国近代诗选,其中有与五代、两宋词境相邻者,爰意译之,凡令、慢二十余阕。郢书燕说,贻笑方家,买椟还珠,唐突作者,题曰《唾馀》,以志惶恐。”译作后附英诗原文。

先生为学人,为通人,亦为诗人。诗词包罗极广,大抵早岁之作,多咏景状物;中岁以后,多怀友论学、感时咏史,同道唱和。读之以诗,则美感纷陈;视之以史,则活脱社会。间亦有戏谑之诗,多嘲公逊先生者,如戏公逊先生蓄髭留须秃顶饮酒诸作,具见友于之情,而使我回头看五十馀年前的公逊先生,顿然重现一片童心。戏公逊先生落发留髭有句云:“台城家法难哉饿,鹫岭宗风秃者尊”,令人发噱,亦使我忆起公逊先生未四十而顶秃之状。公逊先生堂堂训育主任,而绝无俨然之状,与学生甚融洽,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学生,不谙师道尊严,常与公逊先生开玩笑,甚至直面呼之曰萧老头。一次我酒醉,对公逊先生极不礼貌,公逊先生亦不以为忤,只是淡说一句:应该少喝一点。读公权先生诗,方知公逊先生亦好饮,且有一套理论。《戏公逊》言公逊先生病牙,公权先生以为“恐为饮过度,止酒当可瘳”,殊知“仲氏(指公逊先生)曰否否,此论乏根据。只有饥肠鸣,谁闻酒肠蠹。”公逊先生以为牙病之由,乃在“久聆无味谈,喋喋还絮絮。入耳纷咿哑,重重积垢污。抑郁乃发声,一发不可住。但须枕清流,痛饮三斗醋。”看似玩笑语,实寓深意。三斗醋典出陈简斋诗“宁饮三斗醋,有耳不听无味句”,公权先生用之以讽世。

集中怀人及相与唱和者,最多为朱自清(佩弦)先生,次为吴雨僧先生。二次赴美后,则与先生之忘年交周策纵先生多有唱和。间亦附朱佩弦先生和诗或对先生诗所作评语。周策纵先生为《小桐阴馆诗词》写有一《序》,谓“缘迹园所作,虽恪遵旧体,时驱故言,然其胜篇警句,无不意新境深,格高调寒,言外不尽,可与古来佳作并美。”可谓知言。

兹录先生分挽朱佩弦、闻一多、陈独秀三先生诗于后,以见先生眼中之三先生。

朱自清教授挽诗

千古文章事,君能一手当。千种文人苦,君愿一身尝。

接物见肝胆,落笔摇精芒。袭以温润德,澄渊涵素光。

岂知造化儿,生才还相妨。深忧激高怀,并作形骸殃。

兵乱与贫病,纷沓相贼戕。伤哉拂云干,摧折随风霜。

昔日唱酬乐,追思回我肠。零落检遗篇,展诵泪浪浪。

挽闻一多教授(自注:一多避兵居滇,屡纵谈时事,无所顾忌。丙戌六月十七日,遇狙殒命。平日说楚辞新解,络绎所作,死水诗为治新体文学者所称道。)危言抗议震清流,狷极甘心与俗仇。岂冀怜才飞鹗表,不辞据乱学麟游。离骚别解惊人语,死水新篇刻骨忧。正气何妨偏处见,舍生成祸亦千秋。

陈独秀挽诗

事业文章欲两兼,勇能赴火怯趋炎。见偏直为忧心过,身系难逃党禁严。百口人间称字说,一时海内亦民瞻。盖棺宜用蒙庄论,仁义残生盗跖廉。

先生笃于情者也,晚岁居美,时怀故人之思,集中有一绝题为《乙卯冬日王正义寄赠雨僧诗文集重印本,展卷怅然,口占绝句,即题卷尾》。句云:

展卷低吟句尚新,不堪回首想前尘。江山改色人何在?花落空轩四十春。

其时雨僧先生已在重庆被折磨以死,空轩不复在,荷声藤影之馆亦无从得觅了。哀哉学人!

《全集》之三为《政治多元论》,系先生在美之博士论文,译为中文出版。《全集》之五为英文著作《翁同和与戊戌维新》,原刊于《清华学报》新一卷二期,现亦译为中文出版。《全集》之六为英文专著《十九世纪之中国乡村》,《全集》之七为英文专著《康有为研究》,此两种亦译为中文出版。《全集》之八《宪政与民主》为先生论政之作,一九四八年曾出版于上海。《全集》之九《迹园文录》,收先生中文杂著及中译英文论著共二篇,末附《萧公权先生全集未收论著目录》,因散见于中外报章杂志之著作,网罗非易,此处特将末收英文短篇论文存目。以上各集我均未见,曾闻西方学者言,先生著作中最负盛名者为《十九世纪之中国乡村》及《康有为研究》二种,被誉为经典之作。日尝偶读西方汉学家论著,见多有引《十九世纪中国之乡村》以为佐证,亦可以概见。先生本治政治学,后兼及于史,所开课已逸出政治学范畴,而及于政治思想史、文化史等,是以为通儒也。

现在回过头来谈《全集》之四《中国政治思想史》。此书于一九四五年曾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我所有的两卷本系文化大学一九八○年在台北出版的新一版。全书起于先秦,止于孙中山,共八十万言。唯孙中山一编原稿佚落,只存其目。本书采政治学之观点,用历史之方法,述晚周以来二千五百年间政治思想之大概。体例则以时代为经,派别为纬,而以各时代有代表性之人物贯穿之。其所以取起自先秦(晚周),先生有说,以为政治思想适于此时突然发展,其发展原因有二:即社会组织此时迅速变迁,伟大思想家适生其会。先生持论一反中国政治思想历久顿滞之说,而以为中国政论曾经显著变化。循其变化起伏之迹,先生便将此二千馀年的思想史分列为四大段落,即:(一)创造时期自孔子降生至始皇统一,为时约三百年。(二)因袭时期自秦汉至宋元,为时约一千六百年。(三)转变时期自明初至清末,为时约五百年。(四)成熟时期自三民主义之成立以迄于今。

定先秦为创造时期,先生以为,先秦诸子之学虽悉有渊源,非尽出心裁,凭空立说,然此等旧说,原来既乏系统,含义亦较简单,诸大家发挥董理,融旧铸新,实无愧于创造。且,无论诸子学说来源如何,其本身实“自我作古”,开后学之宗派。先生总结之曰:“秦汉以至宋元之政治思想虽不乏新意义新内容,而其主要之观点与基本之内容,终不能完全越出先秦之范围。必俟明清通海以后,外学输入,然后思想为之丕变。……总之,先秦思想,对春秋以前为融旧铸新,对秦汉以后为开宗立范,创造之名,由此而立,或不至于大误。”这是先生为全书所立之纲。此纲立,循而下之,源流变化皆可立解。定秦汉以迄宋元为因袭时期,先生并不是说此时期悉出模仿,事实上是不必有变古之名,而每有变古之实。然此时期之政治思想,远不如先秦之富于创造精神,而思想家亦多无意于创造,因以因袭名之。还有一个重要现象,先秦诸子各自相攻,至秦汉以后,则趋互相折衷调和,而有学术混同之势。“思想之内容虽随时代而屡变,其大体则先秦之旧。绝对创新之成分,极为罕见。”定明清两朝思想演变为转变时期,先生以为明代以至清初不过略见转变之端,除旧更新之大转变,要直至晚清然后发动。这自然是西学东渐的影响。从太平天国到戊戌维新、辛亥革命,都是受西方影响,与二千馀年传统思想相对抗。先生在此,阐明维新、革命诸家之接受传统旧学说之一部分,谓是自立标准,与传统之古圣先贤思想无关。对于这点,我以为先生之说稍嫌绝对,实则中西比附,乃对西学之不甚了了,弄得不好,以西方之新复中国之旧,也是可能的。先生对第四期的论断是:“辛亥革命为转变时期之结局,亦为成熟时期之起点。”二千馀年之政治思想,至孙中山之三民五权学说,乃臻成熟之境。

秉以上二千馀年思想演变大势而分为四期之说,先生进而就思想之历史背景,分为三时期,即:(一)封建天下之思想包括春秋战国时代,与上述之创造时期相当。(二)专制天下之思想包括秦汉至明清:二千年,与因袭时期及转变时期之前大部分相当。(三)近代国家之思想包括清末戊戌维新时代及辛亥革命以迄今日,与转变时期之后部及成熟时期相当。尽管先生之作是一家之言,有了上述的纲,可谓高屋建瓴,于是,读是书,可以贯通二字出之。应该感谢先生旅美后之门人汪荣祖教授,倾其心力,编成《萧公权先生全集》,使后生得闻大儒之学。

先生中等身材,与公逊先生容貌极相似,讲普通话而带浓厚的四川音,我过去以为先生乃四川人,后方知先生一家乃江西泰和之世家,先生祖父星北公任教谕于大瘐县,因家焉,先生丁酉(一八九七年)仲冬生于大庾。家学渊源,少年负笈上海,出三峡即多诗作,终身不辍作。回想先生任教燕京大学之时,正好陈寅恪先生、吴雨僧先生、李方桂先生亦同时在,可并称为四大师,我选读了寅恪先生前后所开四门课,选读了雨僧先生的《西洋之学史》,也选读了方桂先生的《语言学》,唯独于公权先生之《中国政治思想史》只曾旁听多次而未列入学分,回想前尘,后悔无及。当然,又有一解,那时我和同学少年辈,以革命左派自视,沉溺于斗争之思想与实际,傲岸自得,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端在于斗争,真是读书无用论的先辈,是以即使当时也从头到尾读公权先生课,恐亦终无所得。想其时,寅恪先生课上座席皆满,先生细语娓娓,真能听懂者并不多。雨僧、方桂二先生课,皆在小教室,听者并不多,但都很专心,方桂先生之夫人始终来听雨僧先生课。公权先生授课则在可容二百人之礼堂,先生声若洪钟,讲解入微,听者动容。此情此景犹如昨日,而四先生都去了,寅恪、雨僧二先生守道以终,晚景令人欲哭无泪。方桂、公权二先生均在美获令誉,登寿考,方桂先生为全美语言学会会长多年,学术声望之高,与同辈赵元任先生相伯仲。一时四大师,晚年境遇之不同,有若是者!

一九九二年四月,我在美国,专程去绮色佳,谒我昔年之大学校长梅贻宝先生于康奈尔大学。贻宝先生九十二岁了,耳聪目明,神清气朗,为述当年在极艰苦条件下请来四先生任教经过,并谈及寅恪先生有感于眼睛手术住医院时师生昼夜轮流守护之情,对贻宝先生说:“想不到师道尊严,今日尚存于教会学校之中。”贻宝先生对我说:“办了几十年教育,陈先生这句话,对我是最高奖赏。”不知今之大学校长听了此话有何感想?我欲问。

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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