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前的公案涣然冰释
1993-07-15南木
南 木
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投降,台湾归还原主,由中国政府接管。第二年我到台南县工作,那里距台南不远。台南是台湾历史名城,自从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直到台湾建省的两百多年里,它一直是台湾的政治文化中心。后来随着全台重心的北移,台南的地位才被台北所取代。
我到台南县不久,就想去台南观光,亲自观看郑成功当年与荷兰殖民军交战的遗迹,由于年代久远,它们也可能湮没无存。在热心的台湾朋友陪同下,我兴冲冲地到了台南。他先带我到海边高地上远眺,指点远处郑军船队从外海进入台江的孔道鹿耳门以及附近双方激战的沙洲北线尾。我睁大眼睛顺着指示的方向远望,因为那天天色阴沉,加上我视力不足,眼前见到的只是水天一色,一片迷
今年春节过后,接到朋友来信,他说台湾一位历史学者,在荷兰海牙国立档案馆里新发现郑成功当年与荷兰缔约换文的资料,极为珍贵。他本人不研究这段历史,向《读书》编辑部推荐我写稿,并希望我乐于接受。我回复说过去虽写过一些文章,但我不是台湾史的专业工作者,只知道郑成功接受荷兰殖民者的投降书,不知道双方缔结过条约。我请他转告编辑部,可否将资料转来一阅,然后再考虑是否接受写稿任务。不久编辑部送来台湾《汉声》出版社的两份资料,一份是郑成功与荷兰台湾殖民长官揆一(F.Cogctt)双方缔约的译文,另一份是译者江树生关于这次战事及订约过程的若干情况介绍,还附有摄绘的精致图片多幅。出版社不惜工本,将这两份资料印制得讲究大方,古色古香,足见对这项工作的极大重视。
一六六一年四月,郑成功从澎湖出发,统率军队两万多人,分乘大批船只进攻台湾。四月三十日,郑军船队通过鹿耳门,直扑赤嵌城。赤嵌居民对郑军表示热烈欢迎,数以千计的汉族人用货车和其他运输工具协助郑军登陆后,立即包围赤嵌城,一举切断它与热兰遮城(台湾城)这两个最大的敌方军事据点之间的联系,歼灭守军一百余人,卤获一批被遗弃的武器。随后郑军又与荷兰殖民者在鹿耳门附近进行了一次海战。由于郑军英勇无畏,忘我战斗,围攻拥有大小
郑成功为加速攻克热兰遮城,拔除荷兰在台湾的最大据点,采取“篮堡”作为进攻和御敌相结合的新战术。台湾盛产竹子,郑军就地取材编为竹篮,其中装满泥沙,堆成“战壕”,高低多少,能够随时调整搬动。士兵进攻时躲在“篮堡”后面,既可阻挡敌人枪炮的攻击,减轻伤亡,又能将它们自由移动,用以接近敌垒,作为前沿进攻的据点。郑军利用“篮堡”对敌作战,使得仿佛固若金汤的热兰遮城逐渐失去优势。在郑军枪炮的不断轰击下,敌方城外碉堡的外层开始剥落,城墙多处出现裂缝。一六六二年一月二十五日,郑军对热兰遮城发起全面进攻的炮战,不仅打垮殖民军的防御计划,也极大地动摇了他们的作战意志。两天后,评议会作出决议,要求与郑成功商讨“在合理条件下交让城堡”。郑成功表示同意,指出由于揆一和评议会过去拒绝献城投降,致使军队受到较大损伤,东印度公司必须赔偿全部战费,但是一般官员和普通士兵不必对此负责,准许他们带走全部财物,并同意供应在返回途中所需食物等等。二十八日荷兰方面派出一名商务专员和一名中尉送信给郑成功,表示原则上接受。此后数天内,双方派出代表返覆商谈具体办法,终于在二月一日签订缔和条约,郑成功方面提出十六条,荷兰方面十八条。荷兰占领台湾共三十八年,至此宣告结束。经过郑成功的坚强奋战,荷兰殖民者终于退出台湾。
郑成功是中国历史上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他在同荷兰殖民者的斗争中,把原则的坚定性和策略的灵活性恰当地结合起来,这是不容易的。他坚持台湾是中国领土,荷兰人必须从台湾撤走,拒绝他们提出的交付大量赎金以及其它企图赖在台湾的要求,绝不动摇。他又认为东印度公司必须赔偿全部战费,交出武器,没收所有现款和货物,但在具体执行上却又适当通融照顾,如允许高级殖民官员从公款中带走一定数额的现金并携带部分武器返回巴达维亚。郑成功又认为东印度公司一般职工和普通士兵,个人所有的私产不多,准许他们随带全部财物,安全出境。郑成功采取不同的处理办法来分化敌人,促使敌垒中的下级对上级施加压力,迫使掌权者从速同意求和订约。郑成功在同揆一等人交涉过程中,尊重他们的对等地位,既严格认真,又通情达理,显出泱泱大国的风度,没有一般战胜者对战败者那种高傲、专横和褊狭的表现。他赢得敌人的敬畏,从而较顺利地达到收回中国领土的神圣目的。
一六六二年二月一日,郑成功同荷兰殖民者双方缔结了正式条约。中国研究者过去不了解订立条约过程的全部情况。我也一直以为郑成功接受荷兰的投降书,未必履行近代国际上订约的正式手续。已故的朱杰勤教授是研究中西交通史的专家,一九六二年他提交的纪念郑成功收复台湾三百周年的论文,在附注上说:“按协议十八条不载中国史籍,而且没有线索可寻。至原文除汉文一份外,另一份当是荷文。但荷文除一部分模糊的照片外,全文在国内尚难看到……我所根据的是甘为霖(W.Camplell)的《荷人占领下的台湾》。”我拘泥于近代国际条约订立的一般模式,认为条约应是双方领导人或其授权代表在一定的场所签署的正式文据。考虑到那时郑成功不可能亲临会场签署条约,又查不出代表姓名和签约地点,因此以为郑成功只不过接受荷兰的投降书而已。江树生先生在海牙档案馆发现的新资料解决了长期困扰中国研究者的问题,知道郑成功确实同荷兰殖民者订立过条约,荷方十八条,郑成功十六条。在档案馆里收藏的条约都不是原来的文本。荷方的原本应是荷文,已交与郑成功,档案馆保存的是抄本。郑成功交出的原件应该是汉文,档案馆保存的是汉文的荷译。但是这些保存下来的文件证明当时郑成功与揆一等确实订立了条约。荷方签署的除揆一外还有评议会的委员。郑成功交出的十六条有当时的核对者对译文的核实,注明“经校对,译文与原文相符E.Max-ville”字样。校对日期和地点为一六六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于巴达维亚。我对发现郑成功缔约资料的江树生先生致谢。由于他的努力,使这个困惑中国研究者的疑团达三百多年之久终于涣然冰释。
揆一是荷兰统治台湾最后一名殖民长官,他同郑成功订立条约后回巴达维亚,联合东印度公司认为他应负丢失台湾的责任,加以监禁并拟处以极刑。揆一在受审期间,利用东印度公司收藏的档案,写了名为《被忽略的台湾》一书,为自己进行辩解,洗刷失地的责任。该书征引了各种公文,书信,决议录等原始材料极为丰富,对于战争过程以及围城内的情况,写得详细、生动,不失为外国人所写的同类记述中最重要的一种,于一六七五年以C.E.S(Coyettet Socci揆一及其同僚的缩写)的名义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出版。英国传教士甘为霖译出其中部分内容收入所著《荷兰占领下的台湾》书中,于一九○三年在伦敦问世。揆一原书只有荷兰提出的十八条,中国学者长期不知道郑成功与揆一订有条约,因为中文方面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如果揆一在他的书上,录出十八条同时又照录郑成功的十六条,多年的争论也就不至于发生了。
郑成功打败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是一件大事,对中国和世界历史都具有深远的影响。
台湾位于中国东南海上,隔海峡与福建相望,在国防上的地位极为重要。由于它的地理位置和优越的自然条件,台湾从来就为东西方的殖民主义者所垂涎,企图加以占领。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出色地完成历史赋予他的神圣使命,受到中国人民的崇敬,这是十分自然的。
郑成功收复台湾的胜利斗争,在全世界反对殖民主义的事业中也留下不朽的功绩,但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我们理应给予恰当的表彰。
自从一四九二年哥仑布发现美洲新大陆后,葡萄牙和西班牙首先分道航海来东方,进行扩张活动,它们成为十六世纪横行海上的最大殖民者。独立不久的荷兰接着也挤进殖民扩张的行列。一六○二年荷兰阿姆斯特丹等六个城市,集资六百五十万盾,组织联合东印度公司,比后来英国东印度公司开始活动时的资金多十倍。荷兰国会颁发特许状,授予从好望角到麦哲伦海峡之间的广大海域的贸易垄断权,它甚至拥有能以荷兰政府的名义在东方宣战、媾和以及缔结条约等特权。一六一九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占领爪哇的巴达维亚作为它在远东进行侵略活动的大本营,设有总督,评议会和驻扎军队。一六二四年它又占领中国台湾南部,使其地位仅次于巴达维亚,同时荷兰在世界上许多地方设立商馆。荷兰占领台湾后,以它为据点同日本开展贸易活动,将台湾生产的蔗糖和大量的鹿皮等远销日本,然后将售得的白银,购买中国的特产丝绸和瓷器等,运到荷兰和欧洲市场上出售,获得惊人的利润,从而使它成为欧洲经济最活跃、最富有的国家之一。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出台湾,不仅使它在军事上受到极为严重的打击,同时在贸易上也遭致无可挽救的损失,使它同中国和日本的贸易衰落或者陷于停顿,从而丧失了重大的利源。从此以后,荷兰不再是称雄海上,盛极一时的强国,无可奈何地走上它以前的对手葡萄牙和西班牙日益衰弱的老路,不得不让位于新起的劲敌英国。中国反侵略斗争和世界反殖民主义斗争在郑成功身上结合起来了,他不仅是中国的民族英雄,同时又是对世界反殖民主义斗争作出贡献的杰出人物。这一点我们应有新的认识,并给予充分的肯定。
(《郑成功和荷兰人在台湾的最后一战及换文缔和》,江树生著,汉声杂志社一九九二年九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