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一个情节
1993-01-01韩春旭
韩春旭
在我心中埋下一个情节,想来已有两年。它仿佛已变成我体内一条敏感的神经,无论我走在哪里,那情节总会像水影般倒映在上面,我的眼睛总会被一层泪水所迷糊。
是这个情节,使我在人生观上有着实在的恍然顿悟。我真真实实地感到:生存本身就是最大快乐——这一最简朴,也是最深湛,但却被名、利涂抹得使人们都近乎痴痴癫癫,很难再清晰地剥离出的这一人生真义。
“圣诞节我带他去百货公司,那里挤满了购买礼物的人群,播放着圣诞颂歌,父亲在珠宝柜台前,拿起小玩意,一件一件地仔细瞧,然后淌下了眼泪。我内心感到极痛苦。我想跟这位感到迷惑不解的售货员说:这个人热爱生活,如此地强烈以致于他曾说过一个人如果不感到幸福,不满足于生活在世界上的话,那就太忘恩负义了。你只要读他写的书就会明白他现在为什么哭。”
这就是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学者、作家林语堂老先生,在他80寿龄而病逝的前三个月,曾有过的生命情节。
当我看到林无双回忆父亲,情感深切地记下的这笔,我内心竟是一种解释不清的冲荡,眼泪簌簌地往下淌,我茫然凝视着眼前,在屋子里,仿佛只有我和林语堂老先生相视而坐。
西方人评价:“他是一种美好和罕见现象的最好范例——一位高度文明的人。”我实在喜爱这句话,因为它已超越了对林老先生个人纯粹的评价,而蕴藏了人类今天存在的极深刻的寻求。
细想,我们有多少人,生命的历程总是带着一些明显的遗憾而终结。有的人生活中充满了浓郁热烈,但却缺少一种旷达清幽;有的人生活得深邃庄重,但却少了些雅隽诗义;还有的人生活得真挚清新,但却少了些灵性智慧。然而,林老先生那种对人性的良知,生之有涯的感知,与精神博大的对人生的酷爱,交融一起而有的快乐和智慧,为我们展示了一幅生命历程完美的图画。
我喜爱他。他所具有的高度文明,我想,首先包含着自己做自己的自由,敢做自己的胆量。他说:“现代人衡量进步,往往是以一个人的欲求和奢望来做标准。事实上,许多人对于自己真正要求的是什么,根本也没搞清楚。”他说:“我就是知道自己所欲求的人。”
很简单,他只需一间有七分庄严三分凌乱,并不太清洁整齐,然而舒适、亲切、熟悉的房间。在桌子上的几本书,是没有空论,没有板起面孔讲逻辑,自己真喜爱的书。他只需几套不是名士派亦不甚时髦的长褂,及两对称脚的旧鞋子。他需要几个同生活本身一样亲切的,能够引几句亚里斯多芬又能说几句龌龊笑话,有各自的嗜好,但也能尊重别人信仰的朋友。他需要一个能了解他,而又能让他自由工作的女人。他需要书房窗外有几枝翠竹,能看夏季的雨天,冬季晴朗的蓝天。他说:“这就是我要的本来面目的自由。”
从而,他在回顾自己一辈子未曾做过的事时,这样描述自己:“我始终没有写过一行讨好权贵,或博得他们欢心的文字;我不今天说月亮是方的,一个礼拜后又说它是圆的,因为我的记性很不错;我从未不劳而获地拿过人家一个钱;我从不假装喜欢那些不喜欢我的人。”
我喜爱他。我想,他的高度文明,还包含着来自心灵和精神的那种高等的欢乐。人生意义的起点他从这里开始:“我们的生命最终会像蜡烛的火焰那样熄灭。首先把人生看作是一场悲剧,然后才是喜剧,才能有哲学家的微笑,才能慈悲为怀,才能对一切宽容。”正是在这种本真的感悟上,林先生以谐和无间,安逸无比的情态,仿佛是登高远望,静观宇宙人生,物趣、天趣、人趣都成为他精神无限欣赏的大欢乐。
他把人生比做像诗一样的美。“一个人有童年、壮年和老年。我想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是不美满;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这办法再好没有。我们应当体验出这种人生的韵律之美,像欣赏大交响曲那样地欣赏人生的主旨,欣赏它急缓的旋律,以及最后的决定。”
因而,他总有一双孩子般新鲜的视觉。哪怕一个小动物的掌爪,竖直的耳朵,光亮的眼睛,敏捷的动作,都会使他感到一种温厚、悟静的美好。他说:“如果一个人真的要享受人生,人生是尽够他享受的。”
我喜爱他。我想,他的高度文明,还包含着他的生活已达到了一种极高的审美乐趣。他将生活的内蕴全部调动起来,用智慧、幽默、甜畅,融会出一种魅力无穷的风致,传递给大家。
他说:“人们很少知道躺在床上艺术的重要。我相信最佳姿势,是用软绵绵的大枕头垫高,使身体与床铺成了30°角,再把一手或两手放在头后。在这种姿势下,诗人能写出不朽的诗歌,哲学家可以想出惊天动地的思想,科学家可以完成划时代的发现。”
他认为:谈话的适当格调就是亲切和漫不经心。在这种谈话中,参加者已完全忘掉穿什么衣服,怎样说话,怎样打喷嚏,有一人两脚高置桌上,一人坐在窗槛上,又一人则坐在地板上,当你手足松弛,身体的位置很舒服时,心灵才能够轻松闲适,到这时,对面只有知心友,两旁俱无碍目人。
在一个文具店,一位小孩看店,一说错话脸就红。林老先生买了卷、宗、尺,一下成交200多元。他明明无须买,然而买时小孩子一对漆黑的眼珠那么大,孩子高兴,他也高兴。他说:“这是买东西的艺术,而我是买东西的艺术家。”
就是这样一位生活的艺术家,酷爱人生的典范,感到人生是尽够享受的人,当他已经感到要与这世界告别,他怎么会不老泪纵横呢!
记下这一情节,它对我的生活每时每刻都是一个过滤。它让我走出慌张、走出浮躁、走出贪欲,它让我抓住身边的真快活。
记下这一情节。它总会使我与林老先生相视而坐。他穿着一件旧式的对襟褂,叼着烟斗,那智慧、妙趣、对人生的畅读,就顺着徐徐的烟绪,薰沐着我……
(赵云生摘自1993年5月29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