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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弟媳在中国

1993-01-01张勇平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3年9期

张勇平

弟弟几年前去了美国,后来,娶了位金发碧眼的美国姑娘,再后来,留居他乡,做了律师。

在三亲六故,左邻右舍“啧啧”地又羡慕又嫉妒时,母亲却异常地清醒:“儿子是我生的养的,可出去这几年连封信都极难见到,有什么可骄傲、可炫耀的?”

去年,一反往常,弟弟在信中频频表现出浓浓的思乡之情。

春节前,弟弟来了电话,说春节期间准备带卡洛里回国探亲。父母一时间忙乱起来,对我说,家里的条件不是很好,怕卡洛里不方便。让我跟他们商量一下,住宾馆好不好?

当我通过越洋电话把这番意思婉转地告诉弟弟时,他沉默了。接着又听到弟弟开始用英语很快地说着什么,须臾,他告诉我:“卡洛里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还是希望能住在家里。”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中国的一句俗语,既可以反映传统的中国人对婚姻的一种无奈心境,也可表现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卡洛里想以此表达什么,我不清楚,但我能感受到她的诚恳。她的诚恳也感动了父母亲,他们开始了从居住到饮食的认真准备。

至此,卡洛里终于走出扁平的照片,在后来的短短二十天里,全方位地显示了“一个硬币的两面”。

美国姑娘——如此温柔

那是元旦后的一个上午,我在友谊宾馆的房里见到了卡洛里。

只见她一袭白衣白裤,脚蹬棕色牛仔靴,男孩子样短短的金发。见到我,她高兴地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轻轻地贴了贴面颊,我清楚地听见她说:“姐姐,你好。”

“你会中文?”我很意外。

“慢慢地说,我懂。”

她给我倒了杯热茶,然后坐在床边,听我们姐弟叙久别之情。

我们的谈话,她当然难以全部听懂,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的专注。这种很有礼貌的举动,使我对她有了一个极好的印象:温文尔雅,颇有大家闺秀风度。

坦率并非性格故

女人们爱逛商店。似乎是世界范围的共同点。卡洛里对中国商品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喜欢中国服装,喜欢中国的工艺品。

直到几千元一掷而去,换来了几个沉甸甸的购物袋时,我有些不满了。为了限制这种无目的浪费型消费,我对她说:“买这么多东西,怎么拿得动。”

她听后,试着把几个购物袋拎起来,失败了。最后忍痛放弃了一个唐三彩大鲤鱼。她告诉售货小姐:“我的姐姐,不高兴。”

“不买东西,我们随便看看。”再踏进商店,我预先警告。

“你,不高兴,我,不看。”

美国的文化核心是个人主义,对于从小就受着“不自由,毋宁死”的美式教育的卡洛里来说,我的限制是否不礼貌呢?

那些日子,弟弟在京办理一个与中国某公司有联系的案子,约定与某部的一位部长见面。卡洛里陪同前往。弟弟在老部长眼中视同儿女辈,卡洛里那西方式的坦率与真情把初次相见的拘谨冲淡了许多。融洽之中,部长突发议论:“老是说外国人把我们中国姑娘娶走了,今天,我老头子可是看见我们中国人把外国姑娘娶回来了。好呀,小伙子,好。”

弟弟微笑着把这话转告卡洛里。卡洛里思索了一下,说:“我的先生,优秀。”

满屋子哑然。

“真的,他很优秀,很好。我很喜欢他。”卡洛里重复说,一连用了三个“很”。

弟弟脸色依旧,“美国人就这样,怎么想就怎么说。在他们看来,谦虚就是缺乏自信心。”

不懂,是相互的

一次,我俩半通不通的胡扯,她忽然问:“中国人,男的,女的,不喜欢,可是,不分开为什么?”

这是个一句两句说不明白的复杂问题。我想了想说:“孩子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可怜。”

“噢,”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还是不明白。”

是啊,不同的文化传统,不同的道德观念,哪能一下子都明白呢?况且,这不明白也是相互的。

想当年弟弟一个穷学生只身奋斗于美国,去看女朋友只能骑一辆破自行车,而卡洛里15岁的生日礼物就是一辆高级轿车。她带着弟弟去见她百万富翁老爹,这位岳父大人在餐桌上一句话也不跟中国小子讲。贫穷也好,冷漠也好,都没能阻挡住卡洛里的选择。时至今日,她一谈起弟弟,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恋之情,那份真挚,那份纯情,真叫我羡慕,也叫我不明白。

偶然的机会,我问弟弟:“看样子,你们夫妻关系很好嘛!你信中表示的各种不满意,怎么回事?”

“怎么跟你们解释呢?”弟弟若有所思,“她的确对我很好,学做中国饭菜,学中文,看反映中国现代社会的书,这些事看起来简单,但对她这位富小姐来讲,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有时候,她让人受不了。”弟弟顿了一下,“她可以一次扔给要饭的20美金;而我那时打工一小时只挣5美金;她看中了一套白色羊皮沙发,就把家里价值几千美金的羊皮沙发当垃圾扔了出去。这种事很多,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发脾气,她不理解,嘲笑我是peasant。”

“peasant?”

“农民。”弟弟一笑,“没想到?是不是?在中国,可能会有人叫我纨绔子弟,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词儿跟我不沾边儿。可在迈阿密我那可以称得上漂亮富丽的房子里,我却常常想起勤俭这样的字眼。”

他燃起支烟,“在美国,人们不在乎你的出身和地位,关键看你能不能克服自己的不利条件,证明自己有价值。出国之前,我主修‘苏美全球战略,对美国社会有一定了解。攻读法学,我认为起点高,也就是说,我要当美国律师,而不是商人。执业4年来,大小案子上千宗。在迈阿密,我已经是名望颇高的律师。可是,我却没有给父母、给你们带来什么,不是指钱……卡洛里不懂这些。姐姐,有时候我觉得很累,真的。”

毕竟血浓于水,我深深地懂得生活在另一种社会里的弟弟那不能对人诉说的烦恼。但,我不知说什么。

“我很激动,非常,特别”

卡洛里结束在北京的旅游和我们一起乘28次特快去青岛探望双亲。

卡洛里终于见到了她一直想见的中国公婆,还有哥哥姐姐。

妈妈主动拥抱了洋媳妇,爸爸这位老军人依旧正儿八经地行握手礼表示欢迎。卡洛里也拘谨得很,仅仅拥抱了向她送上束鲜花的小侄女。

“我很nervous(激动),非常,特别。”她面色潮红,把我教给她的两个副词都提溜出来了。

对卡洛里来说,到了青岛,才算真正开始中国的家庭生活,在这里,她将了解到她钟情的丈夫曾经怎样生活,同时,她将知道她是否被这个家庭所接受。

应该说,作为主人,父母亲是殚精竭虑了。

朝阳、最暖和的一间房给小俩口做卧室,新买的一白色绣花床罩,新换上的肉粉色织绣窗帘一泻到地,写字台上一束极大极绚丽的绢花使房间热情、亲切而又朴实。

卫生间里坐便器、洗手盆一应俱全,全是新换的,还有装上的燃气热水器。

卡洛里最关心的洗澡问题、厕所问题全解决了,她很高兴。

“中国女人漂亮!我,不漂亮”

卡洛里去青岛,在父母亲的那帮老战友们看来是件新鲜事。借故拜年的人络绎不绝,都想着看看这位洋媳妇。

面对客人的好奇心,清早,我去“轰”还在睡梦中的卡洛里。

“很早。”她睡眼惺忪。

“爸爸的朋友,妈妈的朋友,看看你。”

“为什么?”

“你,美国人,漂亮。”选择一个都会的词,可以省略对话。

“漂亮?”她耸耸肩。

没有让客人久等,她走进客厅时的确很漂亮,很礼貌。她尽可能地回答一些简单问话,实在听不懂,她会说:“对不起,我听不懂。”

一连几天,她竟然没有厌烦这种接待工作,甚至和那些老太老头挺投缘,一回竟同他们谈起了新上任的美国总统克林顿。

说起来,卡洛里也有很多“优良”习惯。

早起,必定要洗澡的。洗衣服,必定要去洗衣店。卧室,必定乱七八槽。喝水,必定要喝矿泉水……她是“客”,妈妈说:“老天爷,幸亏就一个美国儿媳妇,多了,真是招架不住了。”

累是累,但家里人很喜欢她。

为了满足她对中国旗袍的钟爱之情,我们做哥、姐的每人送她一套旗袍衣料。

裁缝给她量体,客气地说:“你身材很好,穿旗袍漂亮。”

她却皱起眉头,一副伤心状:“我,大屁股,中国女人,小屁股。我不漂亮。”

满屋子人哄堂大笑,她却一副柔肠寸断状。

大家笑得抹着眼泪说,美国人什么都敢讲。

“不是农民,是爱”

卡洛里热情幽默爽朗,实际上也不乏深沉。她是一位法学博士,一位职业律师。仅因她的中文语汇有限,影响了我们彼此间的深层次交流。

然而,正月初四,在卡洛里生日的那天,我们终于发现了她深沉的一面。

哥嫂专程预购了双层蛋糕,预订了酒家的包席。这些都没有告诉弟弟和卡洛里。我们很想让他们惊喜一下。我们知道卡洛里很小时,父母离异,极少有机会享受亲人给她的至爱呵护。

生日那天,当卡洛里最后随着爸爸妈妈走进包厢时,吊灯齐暗,烛光闪闪,神秘而梦幻。

卡洛里整个目瞪口呆。

激动过后,她讲了很长一段话,用英文,弟弟做翻译:

“我很早就盼望到中国来,我喜欢中国文化,喜欢我的先生,他聪明,能干,也狡猾。在迈阿密,他是出色的中国人,受到大家的尊敬。他工作得很晚,很辛苦,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或许已经成为百万富翁了。我不好,喜欢买东西,买很多没有用的东西,先生不高兴,我不明白,他这样一个出色的人为什么也会‘农民,为什么不喜欢舒服。有一次,先生开车出去,差一点出了车祸。他告诉我,开车的时候,因为想起爸爸要挤巴士(公共汽车)去买菜,心里不好受就出了事。我问他,爸爸为什么不请佣人?他不理我,一个人抱着狗躲到一边抽烟。我不懂东方人的感情,也不懂我的先生。

“我终于到了中国,终于见到了你们。我看到家里的条件在中国是很好的,在美国却不算好。但是,家里人很优秀,像圣人一样。我的先生在这里生活,他也像圣人。我想,我现在理解了他。理解了他对父母的感情。很抱歉,不是农民,是爱。

“我羡慕你们,喜欢你们。我希望将来我的小baby能在中国长大,美国没有中国这样纯朴的人情,优秀的文化,我盼望小baby长大了会像家里人一样出色,可爱。”

她碧眼闪着泪光,转过脸对弟弟说:“亲爱的,我会像你一样,或者比你还要好地对待你的亲人,请相信我。”

卡洛里来了,又走了。她对我们来说,已不再是遥远的一个名字,一张照片。她洒洒脱脱地表现了她的喜怒哀乐,自自然然地显示了她的性格。尽管“不明白”“不理解”的东西很多,但就感情而言,已相互接纳。

(何丽摘编自《三月风》1993年5期)